創世之歌
這歌唱得真好!聲音溫柔地說,橙酒般在晶瑩的杯中彼此推搡;在他眼裡也確實是這樣,夜燈依次點亮,遙遙照亮花園中攙扶,倚靠,擁抱的人,人影像串臉面的熒光海,形態清晰而朦朧,唯有一種精確的感覺,令他佝僂著背,坐在椅上,藤樹下,忽覺寂寞,盡管他面上不是不偶爾浮現種寵溺而諒解的微笑,向著這擁抱的人群,擁抱的情人和朋友,僅因感到其中濃稠的甜蜜和深情,尤是在這夜幕降臨,離別將至,去日在即時。他感到那客觀而外在的生命連結和他自己的暫缺,但,大體,早已習慣。花色搖曳中,克倫索恩聽見已沒了伴奏的歌聲,像那最純粹的遊戲,最真實的靈光,盡管轉瞬即逝,難被記錄,仍自那隨性而舞的人群中響起。忽而,他心中有那極富矛盾而沉默的空洞,含義深邃卻難在這微秒內用理性的緩慢窮盡,只順從直覺抬頭,聽見那非樂章的動作,摩挲聲從上而來,而在轉瞬之後,覆在他面上的,就是那線條豐美的羽翼。
藍鳥飛舞;他眨眼,見它掠過屋頂飛至天中與他相別,時間短暫,難知含義,他卻抬手撫摸鼻翼,如既往,在這事項了結,真相之終,仍感有何事隱藏在他記憶深處,難得正體。他眨眼,顫動嘴唇,若助自己思索:“
安鉑……
他呢喃,恍然:不錯,方才是在想妹妹的事,就在他因人群親切而天然的情動而黯然自己的如同為命定的孤獨時,他想起了安伯萊麗雅。但為什麼呢?難道妹妹,在他心中,因她的傷和她健體難得的過去,也和他一樣殘缺嗎?以他見之,沒有任何傳聞表明過妹妹同他一般有生命再造上的缺陷,盡管她當然,沒有對這些生命喧嘩的活動表示什麼興趣,顯示任何追求。是她安靜至於顧及,從來不變的清修作風令他將她歸類如自己一般,是那靜止,在此而為此,沒有來日和變化的人了嗎?也不盡然。
他有些頭暈。那歌曲仍唱著:我最純潔,最歡樂的愛歌——長恨歌。她們把這歌曲唱得這麼響亮,這麼快活,像在對天時說,看啊,蘭德克黛因已進入了個能將愛的悲傷都釀造為甘醴,對生命的一切阻撓都甘之如飴的完美,豐饒而堅韌的時間;一種純粹的明亮和跨越,然而在他抬頭時,四周閃爍的夜色仍如此廣大而沉重,至於他被那矛盾和背反之力壓得喘不過氣,從他的思緒中,複而看見妹妹的藍眼睛,冰冷,平靜,莊嚴地望著他,而,就在這瞬間,克倫索恩隱約明白了他想到安伯萊麗雅的原因:他確實是感到他們之間的相似!他們在‘生命’這個存在中的孤獨。只不過,他是被迫囚禁,困頓在其中,羨慕而恐懼地注視著它的明亮,而,安伯萊麗雅,用她平淡,無需裝飾便俯視觀見的姿態,如同——
選擇身在其中一般。仍然,他感到她們之間存在的,本質,深重的糾葛。)
他想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如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在他似要頓悟和貫通這生命細節的本質原因,總有事將他阻止,總有事他需遺忘,仿在他飛散的金絲和錯愕的神情中,時間,和它真正的主宰,對他呢喃:時間未到。
磨難尚少,或,只要那一念。)
——你願意放棄。
“你剛剛唱得真好!好極了,”她說:“蘭——這邊——噢!”
兩個人撞到一起,就在克倫索恩似就要聽見那曾對他父親,也必然,曾對他母親呢喃的聲音——又或者,有朝一日要對所有人,所有靈魂和生命吟唱的話語——呼喚在痛苦中要透徹和貫穿一切,到達終點的力量——放棄。但那一瞥對他來說也足夠可怖了,因此他恍惚後退,只得和後邊來的那女人撞上,兩人彼此望著,一個高興,一個驚慌。
“——克倫索恩!”
高興的那個說,對他綻放出那足以融化苦痛的微笑,像某種短暫的解藥;短暫,誠然,卻也得解此難,令他也露出一個膽怯而猶豫的真心微笑。
“您——很高興!”他哆嗦著說,紫花從他頭頂情意濃烈地墜落,跌在她將他牽起的手上,像手鏈一樣提醒他她手上溫柔的熱度。媽媽!他想說這個詞,卻瑟縮了,只低聲,說:“——妹妹。”
厄德裡俄斯恍惚而理解地對他微笑。他認為,這盡管是她最少見的熱烈笑容,卻也是她最本真,真實的笑顏,在她閃爍的眼中理性,那領會一切的波濤無疑作為它的質地包裹著每一個個體,但那噴湧的感性,噴湧的愛,對那已誕生,尚未誕生,對生命本身可能的純粹歡迎滿溢於她的眼角眉梢,像成熟的果香,這理智和感性,幾不可能,幾註定痛苦而進退兩難,幾是瘋狂卻靜謐,永久,溫柔的糾纏,就是她在這兒的原因——就是他,他們所有人在這的原因——這就是母親!
她笑:“我高興!是的,我非常高興。”她不介懷他對他的稱呼,如同不在意這短暫的歷史和侷限,靠近他,輕輕在他的臉頰便吻了一下,然後捧起他的臉將他端詳。她滿懷愛意地看著他,令他在片刻間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和殘缺,消逝了對真相和理解的渴望,只是純潔,甚有些愚痴地笑著。
她望著他,眼彎下去,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最終,只是忽然說:
“我愛你!”
他瞬間就無法抑制那欲哭泣的感覺,只傷感地抬手,輕抹眼睛——直到有個比她們兩個人都高大的人從後邊靠過來,用那張開的手臂,將兩人都包在懷中。
“這是怎麼了,我的寶貝?”
父親說。他嘴唇邊有股濃烈的酒氣;沒人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寶貝,只感他懷抱著,用嘴唇輕輕摩挲著她們像是小貓,小狗,而不是幾個成年人一樣靠著的臉頰,他因此有點害羞,不習慣,說:
“你喝醉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