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吧。他笑著回答,用力扣著他的肩膀,像有瞬間他無法控制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般,但總體來說,他是有掌握力的,沒有讓他感到疼,頂多是不太理解了。他轉過頭,看見父親面上沉醉的笑容,淺淡的紅暈,然後聽到那快樂的聲音——快樂,像這名字自有含義,自有魔力般:
“蘭!”
母親笑著——母親在如此歡樂中,幾無法抑制自己,抬手攬住了父親的肩。她幾乎跳了起來,像個熱戀中的少女,最幸福的妻子和永恆的母親般進入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和她子嗣的父親的懷中,親吻他的臉頰。酒水的芳香彌漫在空中,浸沒她的聲音,她輾轉,甜蜜地說:“我好快樂。我真的好開心。”——這讓他手足無措,在那莫大的滿足和莫大的空虛中,無疑——父親抱起母親,輕輕拍著她的肩,將微笑印在她的面頰上,他看上去似沒有醉得那麼嚴重,但也大概不能在這——在這堅硬,理性,物質的世界中了罷?
克倫索恩退後一步;拉斯提庫斯將厄德裡俄斯直接抱了起來,引得身後有些宮人在花園深處發出驚呼:他平日尚是沒有如此直接而明朗的;這畢竟,在普遍意義上,仍是他的女兒。但她醉了,需要人幫扶,他也醉了,斷然不會請別人代勞的,只是對兒子笑了。
“你媽媽累了,”他解釋,示意寢殿:“我們明天見,孩子。”
“……好。”孩子——當然只能回答。他拘謹而誠懇地和自己的雙親——這對豐饒而熱情的母親和父親,告別:晚安。兩人向花的深處和清涼的夜間小路中分別而去,他的耳畔自然還回蕩著那些竊竊私語,身上有那羞澀,陌生,燃燒過後的眩暈感,盡管這一切同他這靜止而衰敗的身體有什麼關系呢?這花園的氣息是如此豐饒馥郁,酒香似天下之雨,恍惚間,或令人想到一千年前葳蒽山的那個夏夜。
我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氣味——是她純潔的氣味,是她的慾望的香氣——還是那生命作為一個整體,迸發而出的能量——他心想——在這麼多年後,是否我們有了一個完美的答案——是否一切都得到了概攬?
他疲倦,而忽感寒冷,因諸多不曾人心目視的冰冷從那些月光海中的黑暗罅隙中透出,而見一旁的花林中閃爍而過一抹紅色。這情形不免讓他失神而停步,望進其中,見那紅影。
那是塔提亞;那唯一一個曾與他,不過是以多扭曲的形式,多恐怖的姿態,談起生命的繁衍的人——盡管她不記得。不錯,冰冷,不顧從前,不顧未來,像在當下的戰鬥中被凍結的塔提亞,她的藍眼直到今日仍是無知的。在他解放了限制和被燃燒後的心中,理性那無謂的存在性疑惑勝利了;他想知道這是為什麼,站在那,久望著,直到她消失,奔向黑暗中,像在提示他到底忽略了何事。
我很高興;我太高興了。她喃喃,不過聲音很小,像怕被什麼人聽見一樣,盡管在這麼多年的孤獨,困惑,寂靜和壓力後;因為顯然,盡管她被賦予瞭如此驚人而極致的創造大能,她有足夠的理性和謙虛,知道她不能和那命運——和那隨時在聆聽,在伺伏的無常相提並論,而那無疑是個在極致的歡樂和滿足後悄然啟動的機器,她不想毀了這難得的,最後的一刻,因此含著淚,帶著笑,看著在她上邊望著她的男人。
“……想不想再高興一點?”他在她耳邊呢喃,吹拂那溫柔的春風,輕輕按揉,喚醒,徹底釋放她的身體;她朦朧地眯著眼,面頰紅潤,說不上羞澀,卻不是沒有一點嗔意,望著他,盡管是溫柔的——他在逗她呢!他也得意忘形了。為了這圓滿,長遠,永久,來之不易的幸福,她必須拒絕,因此輕輕推搡著他,道,還是算了;他沒有反對,只仍按著她,用他的身體觸碰,愛撫著她,輾轉,如記憶她的氣味般輕吻她的嘴唇,但既她說了不必,他也很快叫這節奏從情熱變為了溫和,那撫摸的方式也俱為安慰般輕柔,不時,她側躺在他懷中,陷入睡眠的前奏,呼吸平靜,身體放鬆,長發垂落在寧謐的神色上,只是那仍握著他手指的手,透露出內心的不捨。他能感到,像從他自己心裡來,而低下頭,深深吻著她的額頭,窗外,月光在波光海上顫抖變換,如是他的神情,似在她熟睡後的片刻就從那數年來大體如此的溫柔和平和轉為一種深刻的憂慮,深刻的陰鬱;他願意她現在熟睡,也不是在這些年中沒有企圖過從他身上消除它——但最終他不得不承認,如同他發現,這似乎成了難以去除而本質上的痕跡,像某種汙點,自他打破封魂棺來便是如此。他聽著月海的聲音,聽著她熟睡的呼吸,心情自在寧謐中,卻也有那黯淡而緊繃的愁容不去,直到聽見一聲輕笑。
“……都準備好了?”
她說。他皺眉,感他懷中的厄德裡俄斯輕輕吐出一口氣,仿解開了某種限制,釋放了某個被釋放的意願,叫他無言——不錯,她的歡樂,她的溫柔,她的愛——對她來說甚至是種束縛——只有在極樂的盡頭這痕跡被抹去,方能叫那完整的,勃發的冰冷的理性被解開。他閉眼,松開她的手,將她輕柔地放在床上,而回頭看向陽臺,聽那丁香般的紫雲開放,月色如冰霧彌漫四處。
嘆息;只是嘆息,沒有內容,他因此蹙眉,合衣而起,走向她——走向這紫雲中的老婦,跟她一併對著海面,望月。冷光照徹著二人身上屬於□□和疏離的極致對比,她望了他一眼,並未聲言,也難以說那是憐憫,諷刺,還是擔憂。
“準備好了。”他故也盡量平和地回應:“安伯萊麗雅的支持者都已排程好了資源——雖然大部分人已盡量小心,甚至故意施加障眼法,但本質上的去向無法掩蓋。”
拉斯提庫斯蹙眉道,回頭看床上的女人,言語中的糾葛終流露而出:“我不明白那孩子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見她平日確實對母親孝敬,過往也似聽她的話,為何如此執著要取得龍心稱王?”
他向維斯塔利亞:“她在蘭德索裡德究竟經歷了什麼事?”
她低頭不語,風吹起銀袍,許久,唯道:“直到我們再度交彙之前,我們不可能知道。”仍然,她轉向他,輕聲道:“但這是我們的錯,不是麼?我們將她留在了蘭德索裡德。”
他點頭,顯心情沉重;這不能說是她們的過錯,因為一切都是不能預料的,而發生得如此迅速;他想到女兒的眼,那漠然,冷靜而莊重的藍眼,像亙古以前他的過去而又是全然不同的。
“……那孩子最讓我驚訝的一次是她在偷看我們。”他因此喃喃,回憶道:“我沒有注意,直到我抬起頭,看見她的眼睛在縫隙裡。她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看著,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那已經是一年前了。我想厄文應該沒有意識到。”他解釋如此他和她幾一年沒有共枕,得了維斯塔利亞的輕笑。
“本來就不該,好麼?”她笑道:“不是你當初發誓說,我們維持從前的關系,用你得到的神力,彌補我失去的,維持平衡。到頭來,誰又要主動破戒?”
這句話不公平,但他沒有宣告冤屈,只沉默而品味其中的悲傷,直到她也為之動容,走到他身邊。她主動擁抱他,這倒不常見,對此,她如此說:“你疼愛她,就擁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