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莉亞:將軍
——我們的昆莉亞將軍畫外音說著了不起,了不起的。她走上臺階,低垂眼瞼,顯對周遭的雜音耐心,關鍵是謙卑,彷彿它們真的指出了她的一些問題)在來履行義務之前要殺一隻熊,這就是她顯示自己符合人們對這職位期望和要求的方式。她有能力——仍然有能力——只有她有這能力殺死一隻熊。
舊日的容光,老舊的思考方式,她仍認為她在過去的經驗可解決當下的問題。
我沒有這樣說,我幾乎什麼也沒說,不是嗎,奇瑞亞?她取下手套,難掩疲倦。允許我洗個臉,這是場事故——所有事,在她的生命中,包括流動的生活本身,都是一場接著一場的意外,她的本性是如此靜止平和,不適宜運動場所。昆莉亞將軍很高,比達彌斯提弗能拿出手的最強壯的男人還要高大,她同樣很英俊,沒有任何解釋和刨根問底的餘地,這不是種屬於女人的俊美,無論這是什麼,它來自除女性生活以外的地方。這是婦女們的歡樂和悲傷,婦女們的邪惡和善良都無法供給的氣質,這份氣質讓她殺死了熊。她脫下外套,露出兩塊肌肉飽滿的上臂,那些過去沒有和‘鬣犬’共事過的新人帶著憧憬和畏懼的感情看著那肌肉中過去黑暗遺留的痕跡,聽著她洗臉,嘆息聲中水流下落,外套上草莓色的血跡深深滲入。聽說昆莉亞將軍清晨會作為娛樂活動打翻四個草堆,四個大力士都不能再挪動的草堆,她像是不用什麼力氣。神對人收回了她的恩惠,但有些神力殘存在她身上。噢。她正是為保護達彌斯提弗而來的……
“那隻熊襲擊了我附近的一個孩子。它很聰明,我覺得它已為此等待了數天。它是有預謀的。”她撐著水槽,為照顧與會者的情緒,盡量平穩道,但血汗從她的面板上滑落,腹部的傷口泛肉色的裂縫。有人去喊醫生,但其餘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不是她們沒有受過這麼嚴重的傷,而是太久這傷口沒有癒合得這樣慢過,因此她們將這些步驟,疼痛,傷口中致命的含義遺忘了。傷口的含義是危險,而她們的使命是前赴後繼,不顧一切地填補上這個缺陷,年歲中,成為了她們生命的隱喻;在那隻熊死前咬傷了她的腹部之後,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她要來開會。她摸索到椅子上坐下,扶著右腹,而逐漸,隨著那塊顏色越來越深,地面墜落著血雨,最缺乏經驗的參與者也看出日程將要被破壞了。
——昆莉亞閣下,你傷得很重!
她意識到了。只是一隻熊,她們在藤花中打鬥,幼童的聲音遠去,草葦碎光在日頭下紛飛,她沒有感到太多疼痛,只有心急如焚的無力,在她殺死那隻熊的瞬間,深淵般的憂愁隨血湧出,黯淡的敵意並未改變什麼。熊凸出的眼珠映照她自己的眼珠,兩面鏡子中迸發出無限困惑,如她在企圖用手解開數不計的謎團。現在,當她抬頭,可見四散的參會者中,她站在那,對她微笑。
“我告訴了你你的老方法已經不適用了,昆莉亞姐。”她用過去的方法稱呼她,她們的少年時代,但包括這陣聲音在內,沒什麼像過去,語言符號穿過三十年的龍戰儲存了一種習慣。虛幻。“你太習慣用蠻力壓制,認為挑選一批像你一樣的天生守護者就能保護達彌斯提弗。行不通,一隻熊就幾乎讓你無法招架。”她撫摸桌面,她耐心聆聽,皺著眉,因傷口撕裂。醫生,這邊……
——它是有預謀的。沒錯,熊可以是種非常險惡的捕食者,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要素。我們的敵人比這還可怕。我們的敵人就是人。什麼是動物有而人沒有的?
“奇瑞亞是對的,昆莉亞,我很尊重你,尤其是你的勇氣。一隻熊,其餘誰能做到?但達彌斯提弗需要全民皆兵,嚴格訓練,積極應對,從現在就開始。”她轉過頭,佩提婭同她說:“現在開始,趁著我們的敵人還在從頹唐中恢複,我們會到他們無法追上的地步。”
她沒有回答,閉上眼,滿面汗水。“昆莉亞!”佩提婭嘆息:別這麼死板。
這兒有好多人。噢,發生什麼了?敘鉑遲到了,不好意思。她的意識開始渙散,依稀看向門廊處,兩個人影往內裡走。不是他們說的話提醒了她什麼,而僅僅是這個走來的影子喚醒了她。四個‘鬣犬’的老軍官站在她面前,正當她弓著背忍耐疼痛時;她們將動人的,謙卑的,險惡的和威脅的言語破灑在她身上,像一場場雨,門外花雨飄落。達彌斯提弗的陽光是蜜糖所作,達彌斯提弗的風是香的。她很幸運,她模糊想到:新的家,新的保衛之處,又是如此美麗。雨向她落,她用肩膀抵抗,低垂頭,顯頑固,又驟然,這個雨中的流浪者搬動身軀,對著雨站起。她的身體和她高大的影反過來威懾了雨,除了奇瑞亞,其餘三個人都停止,後退了。
——昆莉亞閣下?
阿帕多蒙道:“請您現在不要爭論或發怒,我看出您傷得不輕。”
“我堅決反對你將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宣傳為戰爭天命,奇瑞亞。我反對讓所有人都接觸戰爭——這是我們的,只是我們的義務。讓戰爭和不屬於它的人分離是我們成為軍官的原因。”她站直身體,平靜對她道。奇瑞亞微笑。
——你是我重要的戰友,奇牙。她清晰,穩定地說,不帶任何敵意或威脅:但這件事沒有討論餘地。
“跟我來,昆莉亞閣下。”阿帕多蒙說,她點頭,跟隨他離去,仍扶腹部,眾人讓道。她在人群中見到敘鉑.阿奈爾雷什文閃爍的眼,其中既無恐慌也無慶幸,只有那最本真的求知,竟感欣慰,腳步踉蹌時,奇瑞亞的聲音追上:
但那孩子能是什麼?
她步伐一滯,阿帕多蒙扶她手臂。“一個上天送來的孩子。永遠不知道父親是誰。這不重要,”她說:“但足夠神秘。如果她不是命運,她能是什麼?”
她竟感幾分氣惱——這種情緒對她來說足夠少見,至於她不知它的來處,成因,甚至不知應該壓抑。她沒有回頭,聲音低沉。
——她母親的孩子。她沙啞而粗重道,無人回應,她滴著勳章般傷口上的血,步步走下‘花園宮’的臺階。
言語有超乎她這樣已習慣用力氣和耐受解決一切人的魔力。她對此知之甚少,事到如今,都還有些防禦性地不置一顧是她工作初期受到攻擊的重大原因。她不是那類對自己缺陷全然無知自大的型別;夜晚在入睡前,她會對著屋內的天頂回憶和反省今日的過錯,然後在過去的八個月中反複提示自己今後應該更加註意軍隊文化制度的建設。紀律是必要的,同樣還有交談的規則,但她越是思考這點,就越發感到困難。她自己無法明說,但事實已變得相當顯著:這是她先天的,無法改變的致命缺陷。她無法說出辭令和不直接的命令,終其一生,她磨練的是守護和服從的技藝。
是的。誰是這孩子的父親?又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像上一個一般。她們是不是真的是上天送來的?可憐的孩子,被投入這樣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