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格斯坦第:樹
在同人交往三十年後,他開始過一種與樹更親密的生活。像鼴鼠,整個光明稀少的冬天他都藏在黑暗的洞穴下,唯一的光來自心靈。他的巢穴中有不停息的雪,他是最接近那樹的恩惠的人,自從他為它獻上了第一滴血。維格斯坦第重新適應沒有龍心的生活看上去應該是容易的,因為他原先就不是多獻暴力上陣殺敵之人,而在獲得龍心之前,他的頭腦和身體已經很適應這樣無休無止的隱居生活了。他,當然,在一大半時間裡還是要上到地面,但是沒有確切生活在地面上的感覺,人際交往的語句飄忽而過,最致命的是,太多語句都並非真實,相反,這些由樹作出的筆,由樹做成的紙上蔓延的塗抹話語,可能含有一兩分隱藏的奧妙。在過去的八個月中,就她所說——“瘦得像大小便失禁,白得同紙一般,眼睛倒是很大,因為眼窩也算了進去”——你快死了嗎?
“我很好。”他柔聲道,合上手中的布面本,從樹下起身。她說女神啊,你像在樹下春遊的學生,這樹怪冷的。她踏著湖中的長石上前,在他身邊撫摸神恩的軀幹。這樹不一般。這樹很邪門。她不斷咕噥著,令他想到那件事——神在人的世界中是最廣泛也最難尋的存在,人為祂創制符號,替祂塑造軀體,為祂想象心靈。神無處不在,畫龍點睛,至於在過去的一段歲月中,神和龍已混雜一處。這兩個概念之間有一道隱秘而絕對的分界線,像問詢一個事實:你想要更加靠近哪一個?神,還是龍?孛林城門處的兩尊雕塑顯然是對這問題的絕好重複。一種視覺性的呈現。“門口那兩尊雕塑是你放在那兒的嗎?”她問。“我下了訂單。”他回答。她盤腿坐在樹下,腿甲已穿上了,旅程就要開啟,紅刀放在手邊。
——我覺得是你。克倫索恩不會這麼幹,而除了他,就是你了。
“我覺得你們對父親這個角色依戀過重了,聽我一句勸,維裡昂。”她伸出手指:“當務之急是你們兩個把身體鍛煉起來,而非對著拉斯提庫斯的雕塑睹物思人,建得那麼大,又有什麼用?那影子會保護你們嗎?”
“不是做這個用的。”他微笑:“想想稻草人。農戶可不會對這個器具有什麼想法,但你已經注意到了,不是嗎?證明它的效用是很充分的。不止是你會注意到。”她不很甘心,但沒有否認。
“我們有大麻煩。”她只說,站起身,對他做了個手勢:“拿上行李,該出發了。——你需要自己準備行李嗎?”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鏡,頭腦和筆。“確認我妹妹的狀況固然很重要,但我希望你去的原因是對達彌斯提弗的氛圍狀況做徹底的調查,不止是商業交易,工業農業的數字。它的感覺,人們的心究竟是怎樣想,怎樣感知的,她們的意願會決定一切,所以我不要求你盡快回來,待上一年或者兩年,若有必要——不用擔心我。”克倫索恩同他說,在這句話後加上停頓,顯得穩重,而即使還有任何不足,他認為這怪不了他。這個世界,當下來看,難以平穩,這像要求一個沒有武器和鞋襪的孩子走進黑夜的森林中,他的鎮定自若是責任心的表現,而有些時候,沒有鎧甲能在這種境遇下保護什麼。現在,當人們走進孛林的森林,樹下的鎧甲中伸出的裂孔中閃爍菌類的熒光,為何我們要進入其中?
有時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回答,為何,我們進入其中。人有不止息的好奇心,盡管在拋棄一切後,而這兩件事,時常又互為因果。
“我有軍隊。”為了寬慰他,這孩子說。孩子揮舞手上的鐵鍬,維格斯坦第露出寵愛而憂心的笑容,伸手撫摸他的肩。
也許在動物中,當一個父親的角色消失的時候,另一個可能的參與者就會填補這個空白,同時,作為對這個臨時父親過去觀察彷徨歲月的升華和提煉。
“所以,你覺得我們現在最有用的武器——仍然是拉斯提庫斯留下來的政治遺産:恐怖。”她跟他騎行在同一排,樹木夾道,背後,糧車緩緩推進。她很快決定她要分裂車隊,將大宗的,尤其是沒有那樣重要的貨物分給第二領隊,而她要盡快押著藥物回去。如果再耽擱,據她所說,她們很可能會趕不上孩子的出生。
“——我太久沒有帶隊了,三十年了。太久沒在正規部隊中生活,尤其不是和一些細皮嫩肉的新兵,不習慣。她們和‘鬣犬’完全不一樣,所以你說的……”她眯眼,看向前方:“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恐懼和威懾很有用,以前如此,現在亦然。她們穿著‘鬣犬’的制服,所以這些人就和害怕‘鬣犬’一樣害怕她們,但是兩者截然不同。我同意——然後呢?”
“然後這些孩子們長大。”維格斯坦第平和道。塔提亞認為他虛弱了許多,但相反,當她們到了特裡圖恩城區的時候,他的威望和名聲都顯恰在鼎盛。女人親近他,男人崇敬他,連孩子都喜歡他。她意識到他在模仿拉斯提庫斯,或者說,接下了老國王曾經對孛林的意義,但融合他的個人優勢,沒有神秘的魅力,多了幾分平易近人。考慮到過去幾個月,甚至,過去三十年來的事業,這其實倒是很好理解的:當人民恐慌的時候給予他們的信心,當人們睏乏的時候設法運送食物。維格斯坦第瞭解怎麼散佈恐慌,因此他也很擅長平息它,和他私底下的模樣不同,他有一個中年男子該有的一切優勢,這點也像他的妻子;實際上,拉斯提庫斯的‘死’坊間對此也不敢太過確定),對他來說不是增添了缺點,而是消除了最後一個弱點。
“你的父親死了呀。不再給你增添陰影了。”她看了會,吹著口哨,收回了眼神,扮演著強而有力護衛的角色,直到人流散去。眾士兵帶著貨物,沉默在身後跟著。她回頭看一眼,難掩不快,快速,小聲地嘀咕道:“但這就是問題。父親死了,父親死了——我個人認為這應該是好事,但最後變成了壞事。我想念拉斯提庫斯還活著時簡單的政治,盡管那是種虛假的簡單,但好歹,表象維持了。有分歧?去問問拉斯提庫斯陛下。他的判斷就是真理。”她抿唇搖頭,壓下火氣:“現在——呼!”她朝空中不知名的存在吐出唾沫:“聽到我能外派出差,二話不說就走了。聽不下去她們的勾心鬥角,然後,說到孩子長大。”
“如果永遠不長大?”她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