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塔利亞:巖間聖母
她從銀湖中出現,如踏著一條魚鱗所作的道路,汞色凝固依次流動,不可計數的波浪綢緞隨力展開,魚鰭破水環身逡巡。拜訪者站在黑荔波斯修道院的高石處見她舉首微笑,渾身籠罩星雲般的紗幕,她的面容宛被星光所點亮,遠處,銀沙之後躺茫茫海霧,乳海將天遠處封閉,如是此地,連同這海巖上的女士,都確實展現了其作為世之盡頭的飄渺朦朧。拜訪者,這個年輕男子在巖層中穿行,向下而去,漸看不見底下的白湖,唯能聽海水後傳來刺耳的滾沸聲,陰影降身。他的心,盡管深有訓導和堅定決議因此平靜,面板上卻不得不因此泛起肉色的刺丸。暗雲雷鳴,當他再度從巖後出目,那海中聖母般的女子仍披銀紗站在原處,只在幾十米方圓後的巖臺間赫然多一大黑影。那巨獸在銀浪翻滾的海岸前緩慢逡巡著,人眼看來有如整個細密幽深的黑暗世界在移動。他仍向下,盡管身體僵硬,在銀池白海上的大黑龍下向前走去,島上的修院群越發遙遠了。
——維斯塔利亞女士。這年輕男人行禮道,女子偏頭,微笑回應。
——達米安費雪閣下。她的聲音清晰而冰冷,但它的質地他仍是很熟悉的。她,這位女士,和另一位帶有更毋庸置疑母愛光輝的女子在各個方面都是如此相似,從眉目到聲音的弧度,從散開的銀色光輝到那如夜般在白紗中穿行的黑色長發——他在來之前,必然做了很多準備,但目視這樣的相似,尤其是他感到這個比喻的本體是他在極力避免的感性中仍然日思夜想的物件是,困難更為顯著。他面前的這個女人,並不是他時常思索的女子“為什麼她會那麼想事兒?我該怎麼說服她?”他通常想的是這類問題。現在已過了三十歲 ,他在所有的思考上都帶了些穩重的光澤,而他將這類重量,最無所保留地壓入了關於她的思考中),相反,她的感性要銳利堅硬許多,乃至他最小的遲疑和悵惘都被她捕捉到,而在那瞬間,她就開始對他施展那幻覺對本體毋庸置疑的強烈的影響,那完美的純善和美,鏡花水月般閃耀在她面上,但在最靠近的時,又顯得是最遠;如此便是那個著名的隱喻,月的明面,最閃耀的夜之母,和她的暗面,無人可知,充滿誘惑的夜之後。
他閉上了眼,顯幾分難耐。她對此微笑。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這兒,世界極北的風對您溫柔的眼睛太過難耐——“複生”,是的,死是簡單的,死是解脫,但複活,總是有強烈代價的。我跨過了大半個蘭德克黛因再次來到這兒,對它的風有更勝以往的感受。這不是溫柔的風,也無關人的耐受能力,對於每一個或剛強或柔弱的人,這兒的風的含義是一樣的,它在於颳去原來那層外殼,抹銷,空白,一切都是為了能再次重生。當她行走的時候池中的魚隨她一併動,那些靜止的水含著潑灑,洶湧的魅力將他吞沒。他嘆息,在他漆黑的視野中,種種慾望和心願交織著,拖拽在身後的銀浪裡,不遠處,那隻黑龍,更在如今像異界的標誌,追著她們的身影。它張開鋼鐵般冰冷的口齒,些許玫紅的血仍浸染其上,不曾褪去。
——但您不是為了複生來的吧,達米安費雪閣下?
維斯塔利亞說。海浪振奮,停息,倦怠著,在如此波動中重複。請您叫我費雪。他低聲道,兩人經過岩石的高處,在大黑龍移動的山脈縫隙中,在它踏出的雪晶震動裡,眼可見到在層疊的嶙峋岩石下,成排屍體,在這種極端嚴寒的天氣中絲毫沒有腐爛的跡象,保持原先的完好,僅因寒海的沖刷面上泛起凍霜紫紅,如四散在這海洋布局上的精美棋子。她微笑:費雪?
她用銀紗將自己的黑發遮蓋起來。這塊紗布很長,她背後的黑龍用那雙無神的金眼看她伸出手撥開絲網,這情形,映照在它的龍瞳中,細看仍能從中辨別出一絲曾經的綠色。它注視她將銀紗撥到身後,像一對巨大的羽翼,纏繞輕盈的蛛絲般伸向後半,傳達出無限的放棄和延伸之意。絲線如此長,甚至碰到龍跟隨她的一二鱗片,這一距離,這種至親至疏的動作似甚使那金眼中多出如夢似幻的惆悵,像是它似無奈而渴求地用沉重的身體追著她的步伐。
——費雪。她笑道:但我為什麼要對您這麼客氣呢?我使您來島上作為客人,而不是像您在下邊所看的一樣,在海灘上孤零零地遭受寒風的攻擊,是因為您同我有血緣關系。您是您父親的兒子,而且,看看您!
您和您的父親越來越像了,看看您的綠眼睛,這讓我對您有一絲好感。達米安費雪,如果你是為了封魂棺而來的,我勸您回去罷。您找不到它,像此前這麼多前赴後繼而來的年輕男人般。徒勞無功地死在這裡,多麼使人憂心,不是麼?
他抿唇,雙手握拳,並無敵意,只有無奈地看著她。這態度給他的來訪增加了一絲主人的歡迎:他的面容和氣息都顯示他不是為了自己來到這裡的。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複生之地……只有醉心某事,不惜一切的狂人才有身而至,古老,這就是一個埋葬靈魂的地方。
所以,封魂棺就在這。他憂心忡忡,對自己想到。盡管維斯塔利亞仍然可能在欺騙,盡管那具棺材也可能無法改變什麼,但拉斯提庫斯,他父親的身體就在那棺材中,躺在這座島嶼的某個位置。想到這個名字,他不由想到那些黑暗的後果,他想到他忽然變得重要,清淨的生活,宮殿的深處,躺著半身不遂,須花迷人醉心的香氣度日的哥哥。他害怕蠟燭熄滅的那一刻。這生活對他來說是嶄新,震撼,恐怖而充滿一絲難掩激情的。
但他不是一個對自己沒有任何認識的愚人,為此他逼迫自己注視恐怖而非喜悅的那面,而她能看出來。她將頭紗掀開,對他仰起這張具有魔力的面孔。
——我首先為你遭受的驚擾道歉,維斯塔利亞夫人,如果您能相信並原諒我,對我們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建立有效合作很有益處——這些士兵並非我派遣而來。盡管現在我出代理勞茲玟大公的職位,我對諾德的事務,由此是靠近這座島嶼的兵防事務,沒有決斷權。我能做的只有不斷建議我的兄弟們不要輕舉妄動,擾亂這來之不易的和平。然而不僅我的建議效果有限,連代理諾德大公職位的藹深也對此並沒有絕對的控制力。人們自有想法,我們無法控制。如果您願意相信……連將死亡作為懲罰,有時也無法制止他們私下的行動。
他頓了頓:我很抱歉。維斯塔利亞沒有動作,她看上去細致而耐心,等待他。
那是他們的願望。她說:你的呢?
我們的處境都是危險的。我們,還有一頭龍,盡管可憐的吠陀先失去了神智,但龍就是龍,你們呢,還有很多人,如果我們不是真的想要和平,混亂是最唾手可及的事。我要求你的誠實,達米安費雪。
雪花飛散眼前,熱量從他身體中流逝,像所有驟然失去龍血的人,他在判斷自己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上有困難,如今他們不似從前,常發現自己處於挨餓受凍的情形下,曾經最簡單的願望如今不再可能。他嘆了口氣。
“我是想向您提出結盟請求的,維斯塔利亞夫人。”他說:“我知道您向來是中間派,無論暫時和誰站在一起,最終都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向您展示,或者說,鬥膽向您指出……我們共同的利益。蘭德克黛因真正的和平與正義。”
她笑了。你說得真是甜美。甜美,年輕,天真。你從哪兒看出我和你有相同的願望?你又從哪裡知道真正的和平與正義是什麼?這種想法是危險的,企圖代替所有人思考。
“我無法確切說出它的實質,當然,維斯塔利亞夫人,我只能行動——我的誠意在於我先來尋找您而不是準許我的兄弟去殺嬰,您現在可能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做的所有無關我的信念和個人利益,只是為了避免最可怕的事,我孱弱頭腦能想象出的最可怕的故事——您只有一頭龍,如果大公子派遣吠陀先去南方,您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證,封魂棺也可能落入我們手中,但我願意您不要落到這樣的境地裡。我向您請求的只有一件事,女神。”他放低了聲音;他的面容古怪,像他在說他自己也不敢確定的事,但他不得不這樣做:“——若情形必要,請您站到我們這一邊,不要讓蘭德克黛因毀於一旦,您的其餘願望,我們不會幹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