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奇瑞亞!”她沖進宮內的階梯,雨打樹木花葉落下,盤旋記錄時間流逝。她呼喚的人正站在‘花園宮’前中列陣士兵前,見她到來回頭相望。雨色已模糊成排兵士面目,唯留下水落鐵盔上的腐蝕狀,像將那鐵盔也轉成了珠光色的花瓣,黯淡遙遠。只有首領的面目還是清晰的,暗色的發辮垂在紅甲前,唇對她露出細長微笑。
她大步跨至她面前,粗重喘息,眼神暗沉。“這是做什麼?”她指四周士兵。雨愈發大了,翻著塵土霧氣,來路城市皆隱沒在朦朧中不可見,就連幾步之遙計程車兵,在她眼裡看來也失了真實的意味。因為她們怎麼會在這樣的雨中仍一動不動——她們沒有自己的心麼?這年頭,和不斷滾落在她唇邊的雨般撬動她穩固的心神乃至意志;她嘗到雨中的苦澀,見到手指上滴落雨點有深黑色澤。
——我們在保護王女,昆莉亞將軍,您離開後她就開始有産痛了,很劇烈。您不在,阿帕多蒙閣下就叫我們來了,但看著這情況,宮中人群如此嘈雜,我不得不想,敵友的辨明確實是十分為難的……我心中忽然閃現的念頭是,我必須排除任何可能的威脅,我也確實如此做了。
“荒唐。”她聽後無奈,抹去面前雨水,耐心道:“遣散宮中人群未嘗不可,但起碼應留足醫護人員。”她凝望她面容,終嘆息:“可以了,奇瑞亞,我已回來,交予我吧。”
雨水落在她們之間;沒人眨眼,虹膜若有散開血氣之水,流動光彩。
——……她很重要……
她輕聲道,將手放在她的肩上。天命,您能明白嗎,昆莉亞姐?我做不到的,您做不到的事——她就可以做到……不止是我明白這件事,許多人都明白。他們會來找她,有意識,或無意識。
她抬起頭看她的眼睛:“……我不能對任何人掉以輕心,甚至不是您,昆莉亞姐……”
“奇瑞亞!”她低喊道,焦心如焚:“清醒些!”空中接連不斷地響著雷聲,她伸手一推,扣在奇瑞亞身上,用她慣常的力氣,但地太滑,而奇瑞亞,終於很苗條。她錯愕見她踉蹌倒地,久久不動。她站在臺階下,她滑落臺階上,雨蜿蜒成河,背後士兵垂頭,她看不見奇瑞亞的眼睛。
——抱歉。
她囁嚅道,對她伸手,但她沒有接住,只對她微笑。
——你現在看見了,昆莉亞姐。我沒有龍心了。
她的手因此瑟縮。她們無法交流,已然顯著,收手的動作令她痛心,但她此時必須維持指揮官的穩重,顯出高遠的距離。
“ 沒什麼是註定的。”她很慢地說:“奇瑞亞大校,守好宮殿的各個出口,莫讓任何可疑人物進出。我入內陪同王女生産。”
她笑了。起初她像是嘲笑她要‘陪同生産’——她怎會知道呢?一個‘鬣犬’。“曾經,我們也有傳統,姐妹之間互相陪同生産。”她輕聲說:“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這聲音同帶火的夜蛾般進入她耳中,令她無法向前,唯有回頭:“在‘血嬰之夜’前。”此事與當下的關聯交錯在鳴天的暴雨中,她感口中苦澀,彷彿那每滴雨都是血;彷彿那傳頌的故事正從雲中滴落到如今。
萬事如水般迴圈。“……我們改變不了這一切,但她可以。”她聽她呢喃:“現在您明白了嗎,昆莉亞姐?”
——為什麼這個孩子會是天命之王?
雨水將她的面孔洗成深沉而慈悲的雕塑狀;她栗色的眼中光影交錯許久,終轉為同情。她的眼看不見她自己,只有其餘人,而便在如此暴雨中,透過迷茫,也含堅強哀嘆。
“我們是由選擇做成的,奇瑞亞。”她輕聲道:“不是天命所造。”花瓣為船劃下級級階梯,至奇瑞亞靴邊,聞言她展顏,露出此來最真心的笑。
“您是自己選擇做了‘鬣犬’,”她柔聲說:“還是命運選擇了您?”
雷鳴像撕裂心胸,替她作答。奇瑞亞仍坐地,水讓她變得比平日更冰冷柔和。她一言不發,轉頭向前,撥開兩排士兵,向內走去。雨無止息之意,路旁花木已盡入漆黑中,只是遙遠地,她聽見雨中傳來歌聲,言辭模糊,旋律高昂,側耳傾聽,似在等待。
——,她們道:我們在等待著你。
進入室內的路很長;她沒有意識到‘花園宮’平日是多麼熱鬧的宮殿,充滿別處不見的微小建築,每個不起眼的角落中都可能有某個傭人溫馨的小屋。在阿奈爾雷什文大宮的殿中,主人和僕人似各取所依,在群花的簇擁下暫相安無事,不管這花團錦簇的圖景是否只是對其下不解糾葛的掩飾。繁花之美是否終於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虛幻,像陽光只是雨的前奏,水總是會來,如她們漫長的歷史?她對此仍沒有任何見解,去重複,她是個軍官,是很重要的。人無法忽視軍官需要的心態,曾經,她的上級對她的說的話,終究是正確的。軍官需要服從,忽略和堅強。如今陽光消逝,花叢中遍佈陰影,那些傭人和園丁的小屋顯破舊頹唐——這樣的雨天,奇瑞亞將她們遣到了何處?她們有地方避雨麼?
路太長,致幻般,她想那些平日不會浮現在她腦海裡的事物。
——塔塔,你說‘血嬰之夜’裡死去的軍官,是不是非常痛苦?
——一樣吧。死都是那個樣子。
——但……
——被開膛破肚,肯定是比刺心髒痛一些的咯。那些男人有意折磨她們,也是很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