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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餐桌旁站起來,迎著眾修士的目光,其中含義眾多,多為機械無明,少些是好奇,或有一二是關切,她全拋之腦後。
“夫人?”棺院的院長對她道。她搖頭,一言不發,雙手合在腹部,平靜走向屋外。黑荔波斯的銀海自窗外吐息,日仍漫長,不見廣夜,也因此難辨時間。唯一的黑暗是她晃動的發髻,是那在海岸上追著她前行的黑龍,被風沙抹上層霧氣般的白。迴廊盡頭的時鐘指向西,她垂下頭,讓陰影遮蓋她所有的表情。
等她邁入室外,被冷氣包裹時,汗水已化作霜凝在面上。她扶住門廊,走下臺階,腳步開始踉蹌,仍然她一言不發,寒風吹來,旋開了她的發髻,她亦無法多加在意,唯能向前,任黑散在風中,其飄搖紛落若她心中糾葛。她穿行在修院背後的石山中,到了半程,終忍不住軀身跪倒,膝下石冰寒涼刺骨,那巨龍展翼咆哮,掩了她的呻吟。那支在地上的手指已凍得發燙至暈眩,她渾身汗濕,終勉強起身,向那鹽池去。
潔白迴廊中響著她破碎的步伐,滴落的汗珠,絞痛在呻吟中化霧飄散四處,但牆上的壁畫自不回應,迴廊中無人,最末,那圓屋中小窗外起伏的海浪也顯全然自在無情,那渾身的汗水似血粘稠,映照她腹部仿要將身體剖開的劇痛,但不見紅。
石棺躺在地上,見這場景瞬間,她便模糊了雙眼。極慢,極艱難地,她走到那石棺旁,再頹然跪地。她的十指深深扣入棺中人的胸膛,終在此,她痛撥出聲,撕碎了這神女般的飄渺端莊,身體起伏,其嘶吼悽涼尖銳,若受困的母獸,在石室內久久回蕩。
‘封魂棺’內幹花若被此悽厲呻吟撥開散落,唯那其中的身體巍然不動,面目平靜。她見狀,哭泣落淚,佝僂身體,不眨眼地望著他,聲音倒像詛咒般:
——拉斯提庫斯……
她呼喚道,緊握他的手指,希望他能分擔她的痛苦——但她是個太清醒,太絕情也太冷血的人,對別人是如此,對自己亦然。她想要他的愛情和陪伴,說出口卻如所求是他的生命和血肉了。但它不就是在這嗎?所有的生命元素化作寂靜的石料,血肉僵硬,緘默,忠誠,絕不反抗地落在她面前。她的汗珠落在他面上,她嚴重祈求的淚光卻只能給他閉上的眼珠。她的嘴唇顫抖,許久不言。
——拉斯提庫斯……
她將一切心思都壓入這個名字裡,一陣強烈的痛苦傳來,她不由蜷縮身體,卻感覺這身體這樣重,要將她壓入地下再也不能起身,有把刀,在她的腿部,想將她剖開,取出早已空洞的核心——她知道這陣痛苦,非常清楚!她知道被奴役毀壞四肢的痛苦。她知道被淩辱毀壞的痛苦,她知道被疾病腐蝕的痛苦——這些痛苦都是近的,生生世世,總是襲來。但這種痛苦——它是特別的,要將她摧毀再縫上,將她徵用再開啟。陣陣瑟縮的劇痛從腹部蔓延全身,她不斷——於連發出聲音都困難的境地裡——在冰冷的地上顫抖痙攣。
海呼吸著,無情而堅固,一吐一合都充滿輕盈而滅絕的生機。海自然,不同情她,甚至連那波動有序的巨響都不將她包容其中,但很輕地,從她身旁終響起了陣悉簌的塵沙聲,像夜間終於有一隻虛弱的觸角,意在她這朵痛苦顫抖的花。她抬起頭,見‘封魂棺’中幹花湧起,像數艘被死海古水撐起的枯舟,漂浮在她眼前。
黑血從棺中升起,捧著那白花。她瑟縮著,見她手下的這身軀中裂開無數傷痕,零落汁液,如那傷痕累累的巨木。
她笑了;她凝視這淺淺一層的血液,愛慕之情更勝對世上最廣闊的大洋。香隨血起,她掙紮起身,拖著僵硬的腿,將自己投入棺中。銀浪在山崖外捲起,將她的身影照得半明半暗,她落下去,痛苦和寒冷都有驚人的效應,但不能阻止她做她想要做的事——她在一千年前就這樣決定,並且為此放棄了一切。
北海寒冷的陽光像移動的柵欄般在室內穿行,她已落到陽光下,棺材中。陣痛使她行動緩慢,但最終,時間在這墓室中似是無垠的,她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擁住了他的身體。
“我好痛。”她低聲說,戰慄不已,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痛。白花隨黑血浮在她身側,那血流碰至她的腰腹,如無盡的撫摸,令她露出促狹的微笑,仿在責怪一個笨拙的情人。但不過多久,這笑容就消失了,當她見到那黑色的淚水,像顆星辰般墜落。
她靜默,無言地看他的目光中溢位血淚,那雙交疊在胸前的手指同被震動的石般不可抑制地輕微抽動;它被那地面的鼓動,那顆心的跳躍所控制,且愈發劇烈,如是連海浪也在這時刻靜默,待著那淚水滑入血池。她這時看上去像個年輕女人,依偎著他的身體,似等待著他的判斷,只有那古老的眼睛閃爍著。她眨了眨眼,張開唇,許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