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這個世界罷。
她是聽從亦或僅是進入其中,不得而知,但這聲音不是個一廂情願的愚者:它瞭解她。當她握住旗幟,時間開始流動,那日不至正午,安伯萊麗雅已帶眾人離開她們藏身的山間朝平原而去,仍穿那破損的長衣。所有的戰馬都已做了口糧,她們只能步行,穿過阿奈爾雷什文至勞茲玟之間的路程。自然,歷史會說,如同她父親曾作囚時從蓋特伊雷什文至沃特林的旅程,無數人在陰影中屏息凝神地觀看——但她現在,這模樣,是誰的女兒,誰的孩子呢?她是個路標,一個指向,跋涉在路程中,有時令過路的牛群在見到她手中的旗幟時憤怒吃驚。無人注意她袒胸露乳的事實,更多的只見她飄散的長發,似藍火在空中搖晃。
安伯萊麗雅看向前方。
如今已是無疑:世界原本就是荒誕的,她這樣固守支撐反倒是所謂顛倒夢想了。有腳步聲漸向此處來時,安多米揚回神看臨窗而坐的厄德裡俄斯,心想她此番會面恐仍會一言不發,面帶苦笑——她若不忽然悲從中來淚流不止,已是值得高興的事。見主君如此,作為將領怎不生不解煩悶?但最不解的是,她仍會收起一切疲倦和懷疑,整頓好心態,姿態挺拔地面對這一切:沒有調和的鬥爭,母親的淚水,寒冷,饑餓,戰爭狂熱——溫霓遞給她的紙條,上面寫著這才一切之中也是尤其令她不解的),“解開這些算式,上面就是日期”,以及最後那潦草的一句,像在耳邊的話:
“別相信我。”
她不動聲色地想著,只是嘴角有些弧度,無傷大雅,像某種戰鬥姿態。宣誓她的戰鬥精神是每天都要做的事,因為新一天會有新的負面訊息,如果將正反雙方的論點寫在紙上,方法的觀點會因為過多而刷出紙面。人雲何鬥爭不休?本能也?那去抗爭它必然是無功的。話又說回來了,人倒本該是理性的生物,但在仇恨和戰爭上,等級和高下裡,為何如此不理性,至於現在她們用理性去思考——竟無法抉擇是應該——生——還是應該死?
生和死的慾望原本約是無法用理性概括的。)
她思忖,用餘光去看厄德裡俄斯,見她神情恍惚而身體瘦削。她具體如此的原因多種多樣——達彌斯提弗之戰最後給她的印象太過慘烈,在她自身和其餘所有人身上並然。厄德裡俄斯的共情能力是災難性的,況且,現在,她剩下所有個人感情的附著物件都不在她身邊,只要數數:那個醜侍衛,昆莉亞,女兒,敘鉑……但看著她頹喪的模樣,時不時也環繞安多米揚內心的那問題——是戰,還是不戰——是徹底對糾正人性此事放棄希望因為人本身就是一個畸形的,擁有理性卻無法交流,擁有感性卻本質殘忍,對世事混雜的殘酷局面沒有招架之力而只能承受的時之造物——莫看她似乎每日都能對“我們得戰鬥到底”來一串意志堅定的演講,其實若要放以成文,拿不準的地方遠比篤定的地方多而避輕就重,編造謊言種種絕不少見。有些事就是難以用語言說出口,只是若問她的立場,是放棄,還是仍挺起腰,義無反顧地堅持那更溫柔的生,憑借這一擊就會碎裂的手臂,永遠也弄不清真相的理性有人會在她身邊說,‘去明白真相就是去拒絕生活’,但那個人是誰,她又怎說得清)——思緒糾纏間,安多米揚抱臂看向厄德裡俄斯,面露無可奈何的笑容,目光中,幻象與現實重合。
——我又怎麼贏得了呢。
她心想。就在這個時候,安多米揚對於死亡的恐懼,已全然消失了,恍惚間,她感到那擁抱的重量,也記得母親在南海岸邊,化為灰燼。有人向這方向走來,她應準備交涉了,卻看著厄德裡俄斯,久久不動,心中音聲響動。
因為見過了你的樣子,看過你的容貌。
——媽媽。
她黯然想,放下了諸多企圖理清前因後果的想法,只選擇了劈開規則,物象和規律的,孱弱而堅如鋼鐵的意志。
我就陪你犯傻到底罷。)
忽如烈火地,她在心底對自己笑了笑,然後抬頭,複而用她一貫冰冷而堅固的目光,看向這進入帳篷,同樣神態疲倦的苔德蒙斯了。
“……我雖然願意釋放些俘虜和將領以表誠意,但實在是——人死不能複生。”
苔德蒙斯,劈頭蓋臉地便以他顯然已瀕臨崩潰的精神令對話陷入僵局。厄德裡俄斯神情恍惚,安多米揚調整姿勢,張手道:“那麼多戰俘,你一個都沒留下,全殺了?”
苔德蒙斯點頭。“那都是上面的命令。”他態度疏離地供認不諱。
“失陪。”厄德裡俄斯當即抹淚——她前夜已為澤蓮及諸將士祈福許久,盡管己方眾人在往來等待中已幾確信,苔德蒙斯不過是在拖延時間。他對厄德裡俄斯的離場只點頭示意,而,這陣聲音,從他喉嚨裡溢位,追著她離去:
“說實話,當初沒有留下一個,因為根本沒有想到還會再有和你們交涉的機會……”
“你有必要說到這個程度嗎?”安多米揚語帶苛責。她架手臂在椅背上,神情自如,令苔德蒙斯反詫異,門外傳來厄德裡俄斯的啜泣聲,他望安多米揚,片刻,道:
“我只是實話實說。”他垂頭,語氣壓抑:“您倒是很冷靜,安多米揚閣下。我以為您會怒斥我,畢竟連我也不忍心親眼去看行刑過程。”
安多米揚無言片刻,複轉過頭,神情唯疲倦,沒有特別譴責,道:“責怪你又有什麼改變麼?你到底也是被逼的。”她如此說,他卻真實動容了,道:“……澤蓮也是這麼說的。”苔德蒙斯笑笑,後捂住臉,輕聲道:“我還希望她責罵我才好。曾經我和她因龍心起過糾紛,差點使她喪命我手,如今,結局竟未曾改變。”他低聲道:“那時,還是厄文殿下中途斡旋,才使澤蓮和澤年換心,得了生機……”
“她就是個想要所有人都和諧相處的女人啊。”安多米揚道:“我們已經從封鎖中活下來了,‘聯盟’再度提出休戰,你現在和我們合作,也不晚。”
“——但她的所有努力,都如澤蓮的性命般,化為泡影。”苔德蒙斯將那話說完了,兩人無言對視,可見原先就分歧兩端。“為何執著呢,安多米揚閣下?”他伸手:“勸你們合作,這話倒應該我來說。前些年,費雪反複求婚,厄文殿下亦不為所動,若早些應允,現在的境況或也可避免。”“到時候妻子和丈夫又為龍心爭吵?”安多米揚抬下巴,苔德蒙斯難以否認,只是嘆息。
“我也不是贊同他們的做法……”他緩慢道。雖然他要說的話可以預料,安多米揚卻並不阻止,唯沉默聽著:“但反抗和反對都是沒有用處的。”他痛苦地閉上眼,靠在椅背上:“太瘋狂了,狂熱沒有止境,我覺得從我睜開眼,進入這個世界,初次化龍開始,就沒有改變過。甚至,到了最後,這種痛苦,都成了再次對我進行教誨的鞭笞。”
“你不敢反抗了。”她道。“我怎麼敢?!”他低吼道,拍在桌面上:“反抗的結果不止是我自己的命,不止是我一個人痛苦的死——”
“你還是為了那個澤年,是不是?”安多米揚道。苔德蒙斯剎那面色煞白;他沒有帶任何隨從來,而結果是從他獨自進入室內的瞬間開始安多米揚就對交涉沒抱什麼希望。苔德蒙斯必然是不會同意合作的,連交換都不可能,但她也沒有自暴自棄,只是聊天——閑談——交流,而不交涉。連她自己都對這一變化感到驚訝,但最終,種種結果,都只化作她面上的平靜。她望向苔德蒙斯,使他無言,驚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