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為道
那日清晨,有個年輕的傳令官——如今已異化,退化,簡化成這群藏身在深山中,半如匪幫而另一半更如野獸的群體中精力稍好的跑腿人——從冬季山林的腳下,手持一捆文書,欣喜若狂,氣喘籲籲地一路跑至頂上,掠過那許多衣衫破舊滿身泥汙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憑著那如要流血的喉嚨,在情形全不明瞭的情況下紅著臉,對見到的所有人喊:“自由了!我們能下山了!”,並興高采烈揮舞她手上那捲文書,見諸因寒冷饑餓心神疲倦的人緩緩抬頭時,安伯萊麗雅正在山頂,盤腿靜坐,對著其下霧氣朦朧的林層古木,如她數月來每日一般。隊伍佔據了山遮風面的登頂處,離她單獨居住的地方卻仍有段距離,故而當下方正在群情漸起,困惑,疑慮和激動皆有時,此氣氛要跨越潮濕的冬木來到山頂的這棵樹下,至於她身前,還頗需些時間。
這是棵高矮適中的樹,卻為整座山最接近天的一棵——後方眾人有時遙望她在樹下直坐的背影,見她們來去捕獵燒火或勘探,忙乎數久仍見到維持原樣不由稱奇;沒人見過安伯萊麗雅親自打獵,甚至她連動作都少見,而除了有關切者上去送食物——此事是多次被禮貌拒絕的——誰也不曾見她主動尋過什麼食物。有人道曾在夜中見有梅花鹿主動跪行到她面前請她將它的生命攝去,但這也無對證。但她確實,住在那,睡在那,始終坐在那近天的樹下,此為毋庸置疑之事,劍靠在樹邊,旗平放身前,仍有上去送飯送水的人,只是不敢近她身前,僅在她身後數米之地便屈膝,如膜拜神像。如此人群在她住於此的一個月間接連不斷,有時也不顧她的意圖,而事實最終,也確實是為了她們自己:便是看一眼她巍然不動的身軀,似與天融為一體的靜謐和那矗立的刀,破舊卻鮮豔的旗,人心中都是安慰,快活的!她們獻出自己採集一日或數日的食物來獲取一個拜謁這無敵的,救世的神聖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種拜謁在所有人中無時不刻發生:自從安伯萊麗雅在棄城之日帶領倖存者殺出達彌斯提弗的城門,留下一條新鑄的紅路,無論是她在受傷後倒下,還是之後顛沛流離的逃亡和隱藏生活,眾人心中的信心從未有絲毫減少。沒人懷疑過她會重新帶領她們離開,就像太陽一定會升起般。
於是,至於這日,安伯萊麗雅仍只是坐在山頂的樹木下,望著其下的霧林,遙遙,歡欣地向她奔來的人群已撥動林木,如伸手撥弦,破碎寂靜。
傷口基本已癒合,她可感受到,而如果以肉眼去見,也可看到她敞開的胸口上那條曾以撕裂態被呈現的紅痕已重新歸附周遭大體蒼藍色,血管清晰面板的管轄。無人曾走至她身前,因此也就無緣得見她頗為人性化的一面:朝陽灑落在她面上填滿其上皸裂皺紋——這張面孔,原先從輪廓上就有一種冷峻的傾向,如今更無論如何都不見區區二十歲青年的風度,而更憔悴,堅硬,像被苦役的生活所折磨後最常見的結果,而如所有人般,數月來她的體重亦是大減,這衣服的敞開不是為了在冬天尋找涼爽,而因體形消瘦又曾被長刀貫穿不得更換。她不吃東西,一開始也並無特別理由,純粹是那刀傷嚴重危害了她的消化器官,任何粗糙的食物吞嚥分解起來都困難,等她習慣了吃夜裡落在她唇邊的蟲,吃樹上落下的葉後,傷口已緩慢恢複,身體卻瘦得不成樣子了——再從前方,上方,看一眼這個被選中的救世主罷,可見頭發髒汙,面如刀削,藻藍環繞她的面骨,予她幾絲苦行的殉道士的氣氛,但有一處特別吸引人異樣而不和諧的目光,便是她那寬闊卻在瘦弱時格外悽涼的胸膛上那對萎縮,發皺的□□。安伯萊麗雅雖然極高大,卻很少有人將她誤會成男性,一來,在蘭德克黛因,有一千年來這種英姿颯爽而身形俊美的特徵都被教會賦予過那些出類拔萃,體態矯健的女性,她同安多米揚一般都分享了這類最簡單的精英氣質,不過表現為行事果決而動作迅速,二便是由於這對□□。她的胸乳稱不上豐滿,且對她的胸口來說顯得有些窄,若有人見,可能會認為這是她身上最不美觀的一處器官,但到底也不平坦,由是在枯萎和幹癟時亦傳達出身體的衰敗,簇擁著劃破了她上半身那道巨大的傷痕;這對□□的另一處異常,以及很少將她誤認為男人的現象,圍繞的卻是另一事實,亦即在她更強壯健康且不袒露身體時,她給予觀者的直接便是種非人之態——她既不以人相出現,又如何是男人呢?而在恍惚之後,她身體的性徵也就顯現出來,故少人誤會了。□□在被包裹,壓在布料下時,有時甚尤其使她顯得氣宇軒昂,但和此時這對受損,尚不及其真實功用顯現便似徹底枯竭的裸露在外的器官相比較,那種受衣物修飾的狀態則是對□□本質的含義和功能的過多粉飾,因此原本她袒露的身體應更類似一種揭露的祛魅,只在一暼之下顯出為時已晚——這器官業已受損枯萎,倒使人隱感振奮。這種衰敗和破損非但沒有讓她更像人,反而是人的過去對她來說消逝的吉兆,比傳統上‘鬣犬’更劇烈的背反,這女性的器官無論從視覺還是感覺上都絕不給予人它會完成它原本功效的必然,而面對單純受損的萎蔫發皺,人們更懷抱信心,她重新披上那戰袍,展露無敵煊赫的時間,很快就會到來。
但現在還不是那時間。敞開胸口,又將粗糙多傷的手指垂落在膝間,安伯萊麗雅垂目等待人的走近——她孤身生活,精神中卻絕不孤獨。意識的轉變是深刻而言語難及的,唯一確定的是當轉變發生,那就是在位面間絕對的跳躍,無論先前有什麼未竟之事,回頭重現的機會都已消失。一月來無論日夜或晴雨她都坐在這樹下,感受她身中的變化,也感受那一絲越發微弱的掙紮。她不應該掙紮——掙紮讓她的恢複緩慢,如同人不應該不信她,因她現在的模樣,與那日她從馬上跌落而渾身刀傷吐血不止而使許多人認為大勢已去投降為俘的模樣相映,而這些選擇了她的人仍安然無恙和俘虜們受盡嘲諷淩辱的經歷相比,更加說明,相信她——奇跡就會發生——選擇她——沒有第二條道路!而,在她腦海中,數十個寒夜雨日像堆疊出漫長的海紀,徘徊和尋找的不是其餘事物,正是那似無盡的道路和奇跡,充斥她的整個意識和腦海,她靜坐,幾如入定而現今未出,伴隨著手指的顫動,嘴唇的抽搐和肌肉在發皺面板下的痙攣,人在向她來,歡聲笑語,她的呼吸劇烈,而,終於,在那最後一刻,隨著數十億次明滅閃爍的實驗和質問,那絲最終,決定性而致命的跳躍已然完成——她睜開眼——數久後的第一次,而其中流動的,唯有天。
——我和您的聯系增強了,血馬兒。
瞳孔微轉;她如今有種特別的控制力,使得像是神在動,而非身體,是一隻眼在移動,而非身體。第一陣迎接她的聲音並非山川霧氣的流動,亦非她身後向她來的人群,而是這在她腦海中的聲音。她聽著,不好奇,也不曾詢問這是什麼——甚至,這可能並非聲音,而是基於她人形態的特點所描述的交流過程,因此,無論怎樣說,這交流是她認為自然而然,簡直是與生俱來,必然如此的,因此她只是睜著那眼,等待聲音的響起。
——您的下一步行動是什麼?
她抬頭看天,向著東南方。記憶稍顯模糊,但血液已開始灼熱流淌,告知她目的地。
——東南方向,向我許願的人在那兒。
她回答。那聲音如頷首,虔誠,飽滿道:
——您但去無妨,不過必然會遇到些阻撓。我知道他們在聯系您所在處一個叫做‘兄弟會’的組織,一定會來企圖刺殺您。
——我會注意。
腳步聲越發近了。她嘗試運動身體,可感大部分力量的回複,但整體的爆發力,當然是不如奇瑞亞向她獻祭之時的。她們的願望還不夠強。她對這聲音道,對話者笑了。
——不如我的強麼,血馬兒?
她沉默不語,唯起身,渾身骨骼響動,藍發披落,正如傾倒的天幕落在捧著那敕令而來的後來者身上。她略動手臂,身體張開,眾人無言驚愕,她抿唇,看向旁處的山林,眼神似語。
——你也向我許過願望麼?
——許過。我的願望讓您踏平過整個世界。
她不見悲喜,只頷首道:那你許的一定是個很強的願望。
“殿下……”
“安伯萊麗雅殿下,您醒了!”
聲音起先寥落,繼而海湧而上。您能動了!您要不要吃點東西?她回身,露出那形銷骨立的軀體和如人,但頹敗更勝人的女性特徵,確實使大部分人愣神片刻,但她一旦開始行動,這惘然就一掃而空的,取而代之的是喜悅幾叫人跪身。衰敗算什麼呢?這是辭舊迎新的軀殼轉變,奉勸你莫因此大驚小怪了!
那個拿敕令的人跪在最前,將‘聯盟’的文書呈遞給安伯萊麗雅。她瘦削,修長的手指穩固地將其取起,瀏覽閱讀。
——我現在暫時被縛住手腳,若要替您料理了那些企圖阻礙您大業的人,還稍微需要一會,不過,請您放心……
“若這敕令不是偽造,我們可以下山了。”她看完,平淡道,聲音不高,卻也傳了下去。她不是個特別有激情的領導者,但對引起軒然大波無師自通。她說完此話便低身,在眾人面前落下去,手指輕勾,將那物件拿了起來。
——……我作為您的聽神者,一定會為您掃清一切障礙。我的大神,您就放心地,如您必然般……
她揮起那大旗。血紅飛舞一刻,山間歡呼攀天,她的眼與之相對,唯冷徹冰涼,聽聲音,在她周圍,在她腦海,將她淹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