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崖上站了個人。她做此判斷,駐足而立,見那人正對海面,風吹紅樹,亦吹那人衣襟長發。是父親吧?她在夢中清晰想,全不顧她壓根兒沒有父親。但很快,她又判斷那不是父親——那人藻藍色的發是她在別處不見過的,且手握一柄藍旗,也不是父親的習慣。她後退了兩步,眯眼向上看,紅樹枝蔓綿延,她則確定了,那人背後還有一個人,不過似乎精神有點不大好,跪在地上。兩人似在對話,而,奇怪,就算隔得如此遠,她似好像也能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似的,自海風而下,遙遠,模糊,卻也一字不差,如從心中湧現般,至她腦海:
——人卻和生命不大相同了。他們不為了生死而存在,反倒為自己的思念,信念,想法存在。生命避死求生,人卻會為了一二念頭求死避生。
那握旗人回首,卷開長發,若與那跪倒在地的人交談,至於另一人,只是哭。哈!
她聽著,面露笑容:真是個愛哭鬼。那藍旗飛舞在她面前,波動姿態,掩那說話人的面容。
——如此,人太有賴於語言,如你一般,喀朗。你問我為何取此人形,此為原因:
不聽死語,你到底不會死心。
不取人形,難知人言,而,我確實也明白了。人說話,這語言卻不響徹,命令,而少交流,此非甚然恰然麼?這唯以命令列事的語言與我,這迷失惘然的生命與我,等待從內部而來的破滅元素,從外部而來的破滅指令——
別這麼做,求求你,別這麼做——
那跪倒的人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甚跪行到執旗人身邊,扯住他的衣。她聽著,原先已麻痺恍惚,忽而受驚恍然,後退一步,而那時此音石破天驚,如泣血鳥啼鳴,落入水中:
唯乍!
她茫然。血馬兒?
什麼意思?那哭泣的人仍在說,他的聲音竟也是熟悉的,脆弱而絕望,若曾幾何時也在她手中滴落的汁液中浮現,哭叫掙紮。
“我不再問你原因了,我不再問你實質了。我受不了了,唯乍,但求求你,若你便有一絲你形貌中的神,給他們一次機會吧!”那人道,淚水同黃金般下落,瞬間,她竟看痴了,不為這顏色中對財富的隱喻,只為它的本質。那融化滾燙的淚水是人的麼?必不如此——而來自於那似人而超於人,淩駕人和無處不與人同在之物——神之淚。她渾身有冰冷霹靂抖落碎裂,為此波動一瞬的念頭,或以此豺狼之心,亦感神為人流下血淚中的重量,頭腦空白。
“別誘騙他們,別懲罰他們——別使他們破滅!”那人抬手道:“別——”
此似又為一未竟之言。啊。未能言說的言語在這世上何其多,不過要按執旗手的說法,其說不說,取用不取用,也無甚所謂,反正,人其實只是互相命令,契約,遵守或撕毀這契約而已——她們說,卻既不明白,也無甚理會這語言真正的意思。命令多一分少一分又何妨?言語多一次,少一次,又會怎樣,反正——她們——人類這個種族——
那揚起的藍旗,投下的目光,阻斷了那流下金淚的說話人,也阻斷了她,而翻湧中,唯有旗的聲音,和這話混合一處,是清晰的。執旗手說:
“我不會誘騙他們。”
起先是模糊的。她睜大眼,藍旗揚起,目在她面前,如直看著她,聆聽她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
“我不會使她們破滅。”
她退後一步。但遲了。旗已揚起,姿態倒甚是柔和的,只如那紅樹般,隨風而展,然這酒海泛起浪濤而挑起其下痛飲佳釀不知多少年的白骨累累,虹吸之力使她向下跌落。不!她抬手企圖握住什麼事物,但只有虛空,而眼向上,越發清晰地看見那執旗人的眼,或就是那頂上的天,望著她。海浪卷著那聲音從過去到現在,撕裂夢到現實,‘他’,變成‘她’,模糊變清晰,如是那代價,啟發,和條件——安鉑。安鉑。安鉑!有人在哭。克倫索恩?——她無法反應,只能看見自己張開的指節,向著夕陽海中的墜落,山崖上似有天河水落下,紅亦如瞬息剎那。
塔提亞心中一動。最末一刻,她看見那旗手的臉,從山崖上顯現,目視她墜落。她看見安伯萊麗雅那張不似人的漠然,平靜的面孔出現,動唇,說那句,未完的話。
我不會讓她們破滅,直到——
他含淚看著,聽他道:
“我不會讓他們破滅,直到他們自己來懇求我。”他說:“讓我們帶他們回到,那原原本本的生命之潮中。”
他因此哭倒在地,再無力起來,道:這就是誘騙!這就是誘騙!
你在等那個受騙的人,對你說那誘騙的話!他尖叫道,從夢中醒來,說那個詞:
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