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結果?這個孩子……不幸,在這次襲擊中死去了。我不準備告訴你們她是怎麼失去生命的,但我保證,她現在已經很幸福了。這一切都是過去的事兒啦。行動很順利……天哪!讓我一件事,一件事講好嗎?這只是為了提起你們的興趣,來吧,讓我們回到稍早之前……
安多米揚的手因為手中的信件而顫抖;這純粹是喜悅的顫抖,吠陀先給她帶回來的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訊息。她走出會議室向深黑而無人入眠的庭院中,正遇上幾個向她奔來計程車兵,語氣急促,難知其中是喜是憂,唯一確信的是其中的熱切,預示不得不做出,且必然會爆發的決定,紫藤在黑夜中飄搖,士兵踏上中庭,附在她耳邊,低聲道:
“有民間組織供出‘聯盟’在城市中內應的地點了。”
而於是,雙倍的振奮重疊一處,滴零在她額上的汗水中;她的眼閃現凝聚而狂熱的光彩,因此固然雖是個絕好的訊息,但帶來的不是喜悅——只是使這火更烈一層的燃料,使這絃音更緊一軸的鋼指。這宮殿,這城市,其中的千千萬萬人都同她的身體一般如弦上之箭圓轉而實則若凝固在這必然發出而尚不知方位的將放之刻,每一光,每一目,都若有燃燒轉變之姿。她點頭,緊迫道:
“很好,在哪兒?”傳令官說了,她當下做了決定,道:“派安克塔的隊伍去,她們是絕對忠誠的,盡量活捉首領,看看他們是不是唐默泰普的人,說他已經在我們手裡,叫他們盡快決策,封閉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對信鳥之類的通訊手段也嚴格把控。”
傳令官點頭,顯對她有深刻的信賴,安多米揚回以權威而感激的期許,她伸手拍了拍那傳令官的肩,一併揚起手中的信件,昂揚道:“有個好訊息,告訴將士們罷:納希塔尼舍雖然折了不少兵,但昆莉亞還活著,現在東南部山區,已和當地支持者合流了。”
傳令士兵眾聞言皆眼神一亮,彼此感慨,戰鬥熱情揚起似引燃了夜空,交口道:“此乃天助,必不辱使命,司令!”安多米揚欣慰一笑,稍許,傳令官之首又詢:“敢問聖女何時回城?”
聞此言卻給她心中帶來幾分陰霾:眾將士,即使有與安伯萊麗雅已共同出入戰場兩年,目睹她多次力挽狂瀾拯救隊伍於壓倒性不利,也從不與她生出同生共死的戰友輕易,相反日長日久,越發對她疏遠而仰望,那不必然的神聖或在平凡生活是不深入人心的,但一旦來到了它的場域——那開闊的原野,眾生叵測,搏殺鬥爭的戰場,它就會從傳說變為現實,從軼聞變成必然!安多米揚看向夜空,似透過‘花園宮’的牆體能看見其山下的原野,‘海燕之野’正遼闊地靜臥其下,二十年來,尚未有大戰正式光臨此處,兩年來,那使軍士無不敬服安伯萊麗雅為‘聖女’的戰役,亦只散落在商貿城市丘陵和谷地間——若此番,這宣誓此身的道場是前所未有的遼闊,正在葳法瑟戈斯廷之上——她忽生那沉重,安伯萊麗雅的威名又會如何遠播而再不可更改?如今,眾人若想知一二關於她之事,必然過問安多米揚,儼然是信徒透過祭祀與神聖相知——但這是個什麼樣的神聖?她在平日裡是年輕而無知的,木訥甚遲鈍的,然入此天地之臺,仿有風暴隨之展開,其名狀無可置疑,啊,因此,她在這瞬間恍然領悟:
——因此她才是血聖女啊!
但不容安多米揚繼續思索了,時間緊迫,她必須授予下一步的命令,推進計劃,因此答道:“尚未可知,最快,大約都還要兩日,在她回來之前,我們要做好一切準備,奇瑞亞已送信了,告知她的想法,與我們一致,”她點頭道:“陸軍和海軍分別從兩方應對‘聯盟’的主力軍隊,與此同時,船隊可開始掩護民眾撤退。”她深吸口氣,道:“我對我們再次,要像二十年前一樣逃離城市感到萬分殘酷,但,諸位——”
“不!”但回答她的是這些軍官充滿信心和篤定的熱情:“這不是逃離,司令,”她們替她解讀,回答了,眼中閃光,即使在這夜中:“這是一次必要的撤退,像當初,大牧首是從東部隱居之地而來,離去是為了歸來——不必向我們道歉!”
她們鏗鏘有力地回答,倒給了她想象之外的堅定,她勉力不要使自己露出幾分吃驚,聽她們答道:“我們都已準備好為此獻身!”
她直直望進這些閃爍的眼中,片刻竟只能做出一副妥當的領袖姿態對她們的熱切精神表示威嚴的贊許,之後兩隊人各奔東西,而,她在接到這訊息後的熱血卻是已冷卻了,握信的手在夏季夜晚似微微發著冷。‘為此獻身’。安多米揚想道,不可前進:為什麼獻身?她意識到每個人對自己的前途有截然不同的想象——她設想中是一個循序漸進,儲存實力的過程,在這一次生死關頭的篩選中,再次投於她們旗下的將是更純潔而更忠誠的群眾,到那時,真正基於這團結一體的友愛的教育才能真正施行,而接著,她們才能真正壯大,獲得完全的勝利。但實際你呢?這平淡而良善,幾乎是純白的畫面絕對不是映照於片刻前在她跟前說著那宣誓壯語士兵眼中的畫面,若她自問看見了什麼——那是紅色。她們要離開去哪兒?肯定不是一個家園,而是個試煉場。她們要在那兒將水煮沸,而後同巖漿一樣,從山川上奔騰而下,淹沒一切,唯有如此暢快和迅速的報複,徹底而絕對的崛起,才能引起如此眾志成城的不惜生命和犧牲精神。是了。她面露惘然,張開手,看一片花瓣落在她手心,心聲空洞回蕩:這不是她已該意識到了的事嗎?這不是她在注視安伯萊麗雅的兩年裡應該意識到她會帶來的變化嗎?她又想起那預言,卻感到的不是一種神秘的算式,而是一種力。
一種發自人群的現實可感的力。
但她不能再想——且也沒有選擇。斥候已發來訊息預報了‘聯盟’的大軍正在往東南部集解,眼下,她的任務是讓盡可能多的有生力量活過未來的兩天。她正處於前往王女內宮通知她昆莉亞生還一事並請她準備移駕海港,因無論如何在此混戰中,優先保護的應是她的性命。她進入內宮發現門口竟舞一守衛,而推開門,又是那盞臨海的大窗,黑夜之中唯月光幽暗照亮她面前的人影,她猝然開口,道:
“殿下,有緊急戰報傳於您——”
安多米揚卻無聲了。她垂下手,在這旋風一般的情感變化中終於沉默而眩暈,在最後一幕面前。她看見月色下兩個人影擁抱而依偎著,而這畫面,不知怎麼,刺痛她的腦髓,使她的心苦動著,其深邃痛楚竟若言語不可企及,使她無言頹唐站在遠處。應她的是一陣低聲啜泣,而那綠眼,從這醜男人的懷抱中抬起來,剔透而悲痛地望著她,道:
“投降吧。”她說:“我答應達米安費雪的要求。我們投降吧,安多米揚閣下。”
……嗯?你說,‘這個女王很討厭’?
啊,當然,難免有孩子會這麼想。是了,面對這個處境,這麼多人,即使本身就處於弱勢,還已奮不顧身地準備戰鬥,她卻對此視若無睹,忽然潑了冷水,說,她要不戰而降,這難道不是一種要命的軟弱和愚蠢嗎?——關於這個,孩子,讓我問問你,面對這種情形,你會怎麼選?
你會戰鬥到底嗎?還是做個精明的人?
答案是——噓。
我騙你的,孩子,正確答案是,不要選。我告訴你了,別與戰爭邂逅。
我們的神已不在了,但她曾經深深愛過你們。她知道得很清楚:
人,是不能做這個選擇的。但,無論怎麼說,選擇已經做成了。
我們繼續罷。
“我現在就出城,去見達米安費雪,請求他同意和平統一——”她幾乎崩潰了,神情恍惚,但仍掙紮開口:“阿醜——”
她喚道,而那醜男人,先前但無反應,如今才動作,聞言起身,亦將她扶起,安多米揚內心受撼動,面上反倒因此無甚反應了,只無意識地抬手一擋要阻止她二人:
“等——”
她叫。厄德裡俄斯顯然是精神恍惚,甚至不曾別目看她,只向著那門,只有這醜男人看她,一目之下使她吃驚:這眼神之兇狠陰鷲,其中無量的威嚴氣勢,莫說在這樣一個市井出生的護衛上她不曾見過,便是在那些歷戰的軍官上她也未能得見,如今就在這麼一個護衛身上直直向她刺來,而,也非其餘,正是這目光使她忽怒不可遏,如觸了一隱秘的心絃,使她怒道,不對著這個女人,而對著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