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笑了。怨恨和年歲一同飄散在黑暗的艙室中。安伯萊麗雅未發一言,船推海,離港,向喀朗那託,那古名真意為‘不還’的港口而去。何事不還?她恍惚間睡了,又夢見孛林的道路上,昆莉亞望著她,對她說——到了那個時候,到了死的時候,她就會滿意。她就會和她一起。
但她在哪兒呢?
她們已經兩年沒見了。龍鱗在胸前燃燒著,那呼之欲出的理由被扼在喉間,塔提亞,後日看來是足夠有時機的智慧的。她從來沒將它說出口。
——多謝您留下我的性命,昆莉亞閣下。
但是無論您垂愛與否,我這條性命於我們的前路,已是如落葉於狂河,不起波瀾……
時為八月九日的清晨,正在那商船緩停於南部七大港口而向終點搏浪而去時,昆莉亞——或者,在這個格外富紀念意義的地點,取她的尊稱,納希塔尼舍的昆莉亞罷,方從‘高原城’,這座新嫩翠綠,臨於天涯海角的天然壯美之府的地牢走出,再次迎面目視那新夏純淨陽光,不由為光暗交錯的感觸而深有失神。自作為勝者沿這高山十二關迎接入內,以來已過初夏盛夏,至有夏末之景,出生在納希塔尼舍的人都知道,如此醇爛的陽光一年中最辛勞日子到來時滴入水槽的分秒時鐘,在自然至極的釜窖澱釀中,每分每秒這天賜之地的盛景都在為秋來時爆裂混沌的絢爛成果織造,正如那年九月,她離開故鄉的時節,納希塔尼舍的美如奔騰的五彩流金,目之所即,皆使那些西部來計程車兵嘆而無言。站在‘高原城’第一道關隘前,見初見繽紛的山壁向下墜落,而諸景入眼而來,平原如在掌心,恍然間,她又聽見幼時的歌聲,唱,‘女神之手嫌盛夏的懶散欠其芳香,需農人如血的汗水令納希塔尼舍迸發光芒’。風吹起這衣錦還鄉將軍的衣袍,在流動間使她思索這民謠中蘊藏的,納希塔尼舍人民始終對西部的疏離和埋藏千年,農人與貴族之間深深的仇恨,但這歌聲隱約在山間傳蕩,音聲旋律何其飄揚,仿仙樂空靈而降,而在她足下的開闊之景,又是在賓士兩年於戰場後,她第一回,自長大成人,看見故土如潑畫而成的錦繡無疆,而,如此,萬般言語皆付嘆息,唯道:
上天,你如何選了這無二的天賜美地,作為這第一次流血的戰場?
昆莉亞不忍再視,收回目光,準備去整頓返程事宜。過往兩月她已陪同新任大共苔德蒙靈處理了大公之位交接的各項手續,平定‘高原城’內數年公位空缺的無主亂象,同時代表遠在達彌斯提弗的舊王室簽訂雙方友好往來,人口互通的協約,並勘察耕地工坊等生産建設設施的狀況,為將來舊王室分散‘聯盟’威脅壓力,維持人□□力,穩步擴大影響作準備。正如這項長期計劃所期望,納希塔尼舍這一歷史上被忽略和疏遠的邊遠地區水熱豐富氣候適宜,可謂提供了當下舊王室開啟封鎖通路,維持和平穩定所需的一切條件。連年的奔波圓滿畫上了句號,昆莉亞也終決定在苔德蒙靈正式承接大公之位的典禮後,帶部分兵力返回達彌斯提弗,向厄德裡俄斯王女彙報。
——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看過太陽了。但比起我在兄弟會受到的威脅,無間斷的精神折磨,我寧願待在這兒。
她對能回到達彌斯提弗,見見她兩年未見的故人,看看那裡人民的情況很是期待。事已將成,然想到方才她在地牢中見到景象,她只感腳步越發沉重,喉頭發緊而體勢微崩,這,昆莉亞知道,是她在與阿嵐科決戰時所受那毒劍殘留的影響。所有‘高原城’的醫生似乎都對此毒束手無策,她甚至感到,對某些處方的藥物,她越是服用,身體便越差,時甚癱軟無力,難從昏沉中醒來,遂停了所有藥物,靠強悍的身體素質生生將此毒硬承下來,她的樣子,盡管在經歷了兩年戰爭後,有些憔悴,面上也生出皺紋和老態,仍顯然使她在地牢裡看見的那個曾經風度翩翩,如今瘦弱而魂驚,似行將就木的納希塔尼舍大公子羨慕,而對苔德蒙斯——這個比她年輕二十歲的龍子在短短兩月內被折磨得比她看上去還要年長的情形,更是驚訝不已。
“苔德蒙斯殿下,您妹妹難道折磨了您麼?”她不由驚聲道:“她明明承諾了不會對您再實施報複——您是被逼迫同她開戰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她痛心疾首:“你們兩位雖然早年曾起沖突,但少年時是多麼好的兄妹,怎會忍心……”
——心。心。心。
苔德蒙斯,被縛手於椅上,對她的話發出嘶啞的笑聲,渾身顫抖:
“蒙靈沒有折磨我,昆莉亞閣下。您說的對,正是我的心在折磨我。”他語氣似朦朧,有些出神,瘋狂,如自言自語,昆莉亞半跪身與他齊平,憂慮道:
“兄弟會果然是對你們諸位施加了許多強迫性的精神灌輸罷?看您的樣子,莫非是還用了藥?可有什麼我能幫助您的?”她詢苔德蒙斯:“若您需要,我也可勸苔德蒙靈殿下,將您從地牢中放出去——”
“啊,呵呵,昆莉亞閣下。你果然是我們納希塔尼舍的驕傲。”苔德蒙斯卻笑了,鐵鏈為之發出清脆聲響:“——這就是納希塔尼舍清潔的,未被玷汙過的純潔心靈,如同您的武技一般出色。——但,不。”
地下的光極其昏暗,骯髒,勾勒出在她面前的苔德蒙斯的影似一張強烈,以腐肉作成的畫。他的言語變得越發癲狂而前後不接,令她幾不能解,而,現在,她走在陽光明亮的路上,仍感到那些聲音回蕩耳畔,像其非但不是狂言,而有什麼至極縝密,不可忽視的邏輯道理蘊含其中,而在她面前開闊的道路,似正也隨她某種坍塌的黑暗,不斷縮小至於她回憶中苔德蒙斯昏暗而凝固的血肉,那幾顆已被磨損的鋼鏈,沾著他的血肉,掉落在她面前,搖晃不已。他流下的淚洗刷面上的髒汙,卻洗不淨那艱澀的折磨,也令他的話語越發模糊:
如果我是蒙靈。我會殺了我的。蒙靈應該殺了我。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作為哥哥難道不愛她嗎?蒙靈根本就不知道我從小要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她根本不知道那個時候,我作為龍子,一個男人,要面對什麼。‘高原城’的人不待見她,因為所有的作為繼承人的訓練曾經都是我來接受的——你打我吧。啊,蒙靈,打我吧?你能下得去手,就打哥哥吧。
但是哥哥下不去手啊!
“苔德蒙斯殿下!”她急切道。苔德蒙斯抽噎起來,但是她是沒有權力將苔德蒙斯放出來的,只能看著顫抖地語無倫次。兄弟會一定是給他服用了什麼成癮性的藥物,現在藥物截斷了,苔德蒙斯的精神瀕臨崩潰,甚至,昆莉亞絕望地看出,他確實命不久矣,無論那種藥物是什麼,都已經腐蝕到了骨頭裡,將這個曾經的龍子折磨得面目全非,走著,回想此事,她的心也越發冰冷,聽見苔德蒙斯的聲音,說:
我不忍心讓你遭到這種對待啊!怎麼能,怎麼能……
苔德蒙斯呻吟。
外面的陽光很好吧,昆莉亞閣下?但是我不想出去了。這個世界太殘忍,太瘋狂了。我承受不住。昆莉亞閣下,我愛的人——不止一個,有什麼錯呢?甚至,我愛人,就有錯了嗎?我確實只是個凡人,我還是個瘸子,啊,以我這樣的身體,每次登上這‘高原城’,都苦不堪言,難如登天。十二座關卡,每一座,都能用風暴般的鐵雨,將下邊的人,悄無聲息地抹去……
苔德蒙斯喃喃。他開始不知道她還在那;他說起兄弟會對他們的脅迫和灌輸,說起他一直在聯系,但不敢公開的同性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