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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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船帶貨逐開清晨薄霧似的海浪時,她扣著兜帽從一層沸反盈天的用餐處擠過身,數十成百的手臂如肉林藕臂攔她前路,那張開的口和奮發的眼看向遙處那似放金銀光彩的面點攤,反使她原先最緊要的任務——隱秘低調,顯不值一提,因人的注意力在此基本大欲中被打磨為索線般鋒利,令她在嘈雜大間內如同隱形。幾個面團擠在她胸前,見前路仍有一層人堆,她唯恐這押送之寶被擠掉,不得不伸一隻手護住胸前,另手還需四處防止扒手和倒塌傾軋類事件,度秒如年,艱辛向前。方快至門口時,她聽遠端忽起一聲音,叫:“賣完了!今天沒有了!”她心中倒抽一口涼氣,趕緊伸長手臂,去握門欄,好趕緊脫離這惡鬼地獄,不想就在快碰到那支撐處的瞬間,她感在身邊人群擠壓的蠕動,燥熱和惡臭中,又多了一種尤其鮮明而富有目的性的惡性肉感,化作手,靠上了她的身後,腰和臀的交界處。如在這瞬間,她已是隻能前,不能後,唯在回頭那睜大,兼有茫然和兇惡的藍眼中,映出一個對她咧嘴而笑的中年男人。人群爆發出一陣集中的失望嘆聲,繼而潰散如海,朝她湧來,千萬浪濤無從選自己的比鄰和去處,譬如她和那中年男人,並被人潮推向狹小門口。她抱著胸前的食物,那男人雖不得食,卻同壁虎般攀著她的肉身體,氣息如腐肉惡口,令她面中凝在爆發的前夕——她被撞出這間地獄房,低頭時見那男人的兩條手臂,似海中的管蟲般在她的腰間伸指而舞,方才意識到,這男人是要搶她的食物。
她面色一擰,已起暴念,卻感體中有陣虛脫之感,轉念間,又似見奇瑞亞在她面前,反複忠告:“不要暴露身份。”咬牙耐住了,只低吼,不回頭地向前跑,道:“滾!”
手臂仍似那海蟲在追逐獵物擺動,她加速向前,二人飛電般分離,手指觸到她的鬥篷,使其翻動無律。她不回頭,側身轉向,伸手互助布料,借兩個拐角和那男人分離,躍下樓梯,朝迷宮般的地下甲板去了,自始至終,只有一縷紅發在木層間隙的陽光中飄搖,做了她唯一的證明。
“——給。”
塔提亞一直跑到船尾貨艙深處才停下來,四下觀察無人,唯有木架上繩索搖晃,海水動蕩聲從外而來,嘩而寂,喧囂而凝固,方才深吸口氣,掀開木板,墜身如下,再反手將頂蓋扣上,始終流利隱蔽。貨艙下,仍是材質如上而深有三米,已近船身吃水處,水流碎裂翻湧更勝其上,四處潮濕,慪水之氣撲鼻,她先前上了地,在甲板裂縫中見縫插針地感受了那潔淨熾熱的陽光,呼吸了其中雖是體臭淤積卻仍幹燥流通的空氣,一時下落,竟有些不習慣了,兩眼漆黑,脾胃有反,至於走一步,踏到一條粗繩,竟踉蹌一下,引四處傳笑聲。她蹙眉四望,滿頭汗水,從黑暗中瞧眾人輪廓,甚多不滿無解,只能暗自壓下,循身前行,將手中的烤面團拿出,依次遞給眾人。
——喏。飯。我拿到了,誰說我拿不到的?
她故作無意道,卻感先前在那廳中的遭遇如蛆附骨地黏附在她身上,觸覺深邃,令她能有所動所想的心之樞紐,如今甚是麻木不動的。——一個說不出口的想法。四周又有人笑,那些幽靈般隱於黑夜的同伴伸手出來接二連三地迅速將手中重量清掃一空,令她恍感手中是一座泥沙之塔,在船艙中不分晝夜的黑暗迅速失散破碎,而對此,那些揮而使之碎的同伴們,口中甚頗有念想,道:
——你到底是個屬於太陽的孩子,塔提亞。
奇瑞亞說。她彷彿躺在椅上 ,悠哉,清閑地咬著果實,盡管此時她手中的無非是個粗糙的面團。她彷彿在享受陽光,而實際只有黑暗的水從她的發間滴落,她感慨道:
——你還是不大習慣這樣的生活。你看不太清罷?上面是不是很吵?
“這也沒辦法。看你這狼狽樣,以前沒搶過飯罷?”佩提婭說。她大口咬著面團,使想象和模擬清晰些,起碼不若奇瑞亞,仿在這黑暗船艙中細品佳釀,牙骨所動,唾液濡喏,甚在眼前,只是她說出來的話一點也不比奇瑞亞使她好受:“喏,誰叫當時我們在走南闖北偷渡時,你在昆莉亞家裡當座上賓呢?沒上的功課,總是要償還的。”
她不是那種會在和此二人的對話中經常被臭得回不了嘴的型別。實際上,往前走,四十年前——四十年!奇瑞亞還是在說,她是個孩子。是飲下的龍血保留了她的青春嗎?還是這一片,仍存在於她胸前,燒得現在的神情仰賴黑暗的模糊一筆才不顯猙獰的龍鱗,讓她不褪稚氣了?——半個世紀前,當她們在海島上時,她是個對艱苦生活大行其樂的人,然後,是的,直到她逃了……
她沉默無言了,只向前走,
“不。”奇瑞亞,在她身後,盡管便貌似懶散地躺在那,也深深將她凝望:“沒什麼好愧疚的,塔提亞。”她微笑,所有人也都微笑,顯出多少年,多少孤立和排除後那仍寵溺和驕傲的維護,指出她在這個集團中的地位:“就算出生在貧家,又如何?你是天之驕女,不知如此凡塵紛擾,暗中蜷縮,乃是你命血註定。”她的音聲,似歌此歲月般幽浮她身後,唱著她碌碌無為的生涯:
“你是‘血龍王的女兒’——你是我們的公主啊,塔提亞。”奇瑞亞吃吃笑道:“誰能怪你,其實還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呢?”
她站定了,被此話羞辱,中傷到渾身發燙。燒傷的痛感,不拘一格而千奇百怪地蔓上全身,胸前是烙痛,往她的心裡鑽,而更下,那處曾被那男人猥褻觸碰過的地方則是燙熾之痛,像有塊板鐵連續在上面拍打。這陣似幻而真的痛楚,不知是否有發生,卻比什麼都深刻地被察覺了——因為——我們知道,那陣發生在心裡的痛和恨是最難被忘卻的,而就在這平淡的瞬間,火燒到了她的心裡。她耐受著,一句話也沒說,似要找回幾分她作為軍官,作為‘鬣犬’的尊嚴,摸索著向前走,督促自己的視覺,如今退化得厲害,分秒必爭地找回夜視能力,直到一個幽暗的影子,恍如此恥海之行的終點和大洋碑石,在她面前猝然浮現。
她張口,手上握著那沒放開的,最好的一個面團,就這樣伸手望著此人影。那人影對她回頭,零落漂浮在她身影輪廓旁的藻藍色似夜間熒光,點亮了塔提亞的視線。約莫是機緣巧合罷——還是說,這女子真的在散發著暗光,仿那在陽光中叢集的眾身尚肉眼不可見的物質有其自身的光舞之律?塔提亞的眼在遭眾同僚的專業性羞辱後,第一目所見的便是安伯萊麗雅的身影,在如夢回魂的浮現後,望著這個年輕女人 ,半收著高大的身,懷抱鐵劍,靠潮濕浮壁而坐,見她來為她送早點,頷首而敬,道:
“辛苦,塔提亞女士。”
那雙寬大而修長的手掠過她的手指;她顫抖了。她從未碰過安伯萊麗雅的手指——當然,怎有機會呢?她才是她們真正的公主——一個女王般人物的女兒,同時,是她們新一任的殺戮之星——一個天賜的奇跡!這雙寒冷如冰,粗糙而穩定的手,連同她降尊紆貴以無聲無息地謙卑和執行意識蜷縮在這陰暗潮濕之間而分毫不減其漠然,莊嚴,因此對萬事都一視同仁的淡然平靜都似對她火燒般內心,連同那糾葛,憤怒,仇恨,羞愧和無力扭轉,撕扯渴求的無奈的全然否定,至於她到底一言不發,只回頭看了一眼她如今在黑暗中顯出微笑和遙遠莫測輪廓的同僚,便低身,在安伯萊麗雅身邊坐下了。她聽見船外海波的起伏,聽見安伯萊麗雅機械,平穩,無瀾的吞嚥聲——這個年輕女子,在她頭腦裡也似座矗立海上萬劫的石頭,對她的落座和靠近自始至終無一反應,無一言。塔提亞閉上眼,使自己敞開心扉,熱切和親暱地,如她地同伴們一樣,擁抱這四周的潮濕和澀氣。遠處仍是黑的,偶有齧齒動物奔跑之聲,她的五感在批評和遭遇的磨練下如同要超越她如今老化肉身的極限般始終清晰和透亮著,自如把剛而易折的刀。她能不如此麼身為人,總是有極限的,除非,身為——她現在還說不了這個詞,且清晰,深深到她的苦澀,彷彿作為軍官,作為一種職業的修行人而非一個‘人’,她曾有失職和愧疚。在黑暗的環繞中,塔提亞承認了:是的。是她自己曾放棄了化龍的機會。是她自己曾投機取巧,脫離了隊伍。是她欠缺對這種挑戰的磨練導致她在此技不如人,所以,何處不是——何處她不像個孩子?永遠記得那最巔峰,幾乎要碎裂她身體的狀態中達成的成就,永遠還是在沃特林陽光下,被那個紅色魔影投來一瞥計程車兵。她因自己不能承此種苦惡的重擔而自責,卻也在這波浪的濤聲中,若隱若現地,記起那望著她的棕色眼珠。她的嘴角抽動,只願不要人查見,諸多使人慾反胃的氣色相中,恍然有身體輕輕靠著她。沃特林的雨下,那個將死的公女,在對她喊著什麼?那雙含淚的眼,又對她在哭著什麼?
她握著拳,深呼吸中,一切流動的微情,皆被那湧起的暴火所燒。她面前出現先前曾猥褻了她的男人的面容,而她現在唯一,最想做的事,就是殺。
“別急,別急,塔提亞。”奇瑞亞側身坐著,見了她的神情,如對她所想了然於心般,笑道:“我們還沒到沃特林。我就是帶你去看看的。”
當你到了那,你就會知道,你的輝煌沒有過去。她對她笑道:
“——它甚至還沒有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