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
當然,還有她的歷史。她來過了孛林,孛林就不會忘記她。
她看向他的面孔,見上面的憂思和隨之而來的隱藏,像往來她身邊的許多人,但能辨認出他與常人的顯著不同。盡管對概念本身模糊,但她很擅長尋找事物的對比對立,應然或不應然地。她並非出於血緣的憐惜,時常將母親和叔父並列,更多,是她覺察到他和她的相似。她們被一層緻密,明亮而盲目的光所有,使她們的思緒漂浮在空中而非落在地裡。現在,她望進他那雙諾德人固而才有的金眼中,見到她自己的輪廓,幾也在泛著光彩,像有她自己也不解的源泉。她吃著早飯,忽而開口,道:
“為什麼您的眼睛是金色的,叔父?”
她說她從書上讀道,這種特徵屬於北方人。他怔愣,猶豫一番,似在考量她的意圖,但在看見她的面孔後此類顧慮便消失無蹤。他無法將如此透明而空邃的臉認為是別有深意的。他思索良久,道:
“這恐怕是來源於我並不明晰的父系血脈。據說,我的父親是‘迦林’女王來自諾德的王夫,雷佩恩裡爾。但也有說法這可能是一種疾病,因曾經我的頭發比現在的金色更明顯些,而無論是我名義上的母系和父系都不見此類顏色。”他對她微笑,示意:“有些像你,安鉑。你的頭發裡是不是也帶著一些非常獨特的深藍色?你母親的頭發像孛林人,是墨黑色的。”他說有時這種顏色的源來無法確定。陽光鍍上她們的頭發,渲使半分深沉,半分明亮。她們坐在桌的兩邊,彼此看著,忽然,她的眼睛更清晰了些,凝神。
她說:“您的頭發很像這陽光,叔父。它的金色沒有平日看上去那樣淺。”她很少用此類比喻,不由使他意外,但很溫馨地回應了,說:“謝謝你,安鉑。”她聽後莫名,因意不在誇贊,只是敘述實情,但也不曾糾正。跟她的叔父在一起,她實際上分享比其餘人更多一些的迂迴和更近一些的距離;她並非不知道,但卻不明白原因。也許是因為她小時候就已見過他,也許是他和母親的關系很好,但二者終不解釋她心中偶然出現的回聲,使她似與他共住在凝固的時光中。忽而,對著面前這張面孔,她想到昨日的那老婦,在她耳畔所說,又看見來見她的軍官,凝視著她的面孔,說那名字,神情複雜:
拉斯提庫斯陛下。
這還涉及到她更早以前的記憶,但那印象,對於她而言,不免可能是有些模糊的。自進入孛林,她對過去那陽光明媚的宮殿的回憶就似蒙上她的霧,她只能遙遙記起其中的聲音,像看見朦朧的鑽石似的星辰。她看著叔父的臉思索此事,而那條蛇,忽而就闖入了她的腦海,和他的黃金色,柔面孔並現,令她幾有些不知所措。這種忽如其來的彈跳性的回憶對她來說是不多見的,此時卻恰如其分,她記起那正是在一個遇了蛇的上午,她正式和叔父說話,而最後,她想到了一個她沒有得到過正式回答的問題。她想到這個問題,再思索片刻,然後清晰開口,道:
“我小的時候,記得曾經有很多人告訴我,說我是上天的孩子,沒有父親。我似乎拿這個問題問過您,但當時您沒有給我明確答案,後來,這件事幾乎再也沒被提起過,看上去並不重要,但昨天,那個老婦同我提起了這件事,並且也許是因為當時的情況,我感到我似乎受到了相當的沖擊——不,不是什麼大事,她替我擦拭了身體,但我不習慣照鏡子。”
他的面色緩慢變了,但沒有非常驚訝,只是無奈,最後是接受,釋然。“她說,我和我父親長得非常相似。”她指明:“——這是我知道的第一個條件,同時我認為這有一些可信度,可能來源是我平日經歷的一些事情,但一時我無法說得很清晰。同時,她說——我長得也很像我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從輩分來說,也應該是您的父親,或者——您的叔父。我從來無法確定。這讓我感到有些困惑,叔父——我知道我母親的父親,應該就是先前的國王,他的名字,我不確定我是否可以直呼……”
他閉上眼。
“當然可以。”他回答:“他的名字是拉斯提庫斯。他同時也是我的父親。”
她點頭,感謝他提供的資訊,然後疏忽頓住了,兩人對視著。他抬起手,輕盈地制止她的提問。
“安鉑,你馬上就要離開孛林了,可以想見,未來提起這件事的人會非常多,因為你長得和他很像。老一輩的人,尤其是中部,南部人,見過他的樣子,可以認出你,年輕一代,漸漸也會聽聞這件事,但你不用理會它們。”他緩慢,平靜道:“他已經去世了,過去的事不會改變,而你已健康長大,你和你的出生,沒有關系。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只用告訴你,我的輩分其實不止是你的叔父,更是你祖父一代,你就基本可理解。”
他停頓片刻,她聽著,而後,確實,如他所言,平靜地點了頭。之後,她沉默許久。他耐心等著,不能吝嗇其中的時間。
“他的劍術如何,叔父?”她再度開口,首先為此。他怔愣,然後答:“非常好,技藝非人可及。如何問起這個?”她回答:“我認為我在夢中見過他,您問我如何習得劍術,有一部分,是我在夢中,曾看過他舞劍。”
他聞言,先是驚愕,而後緩而露出笑容。他流了淚,不得不用手去擦拭。他低聲道:“你真的長大了,安鉑。我以為你永遠沒有機會再見到他。難怪你那一劍,如此像父親。”
她再度停頓,等待他的淚水幹涸,而後兩人對視,他輕聲道:“你不恨他罷?我瞧你很少顯出那類情緒。”
她搖頭。“我不知什麼是恨,叔父。”她坦誠:“原諒我未曾先前同您彙報,因母親曾同我說,我不應過多提及父親一事。她也不曾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只說他已去世。”
他失笑:“這有什麼可以彙報的。”他擦拭手指,而後同他握手,道:“若先父在天有靈,必要保佑你,他最後一個女兒,在這滔天亂世中堅守本心,安然無恙。你這健朗體格和武藝天賦,約莫就是這祈願的回響。安鉑,我們不求你什麼,只求你平安無事。”
她點頭。兩人已用晚餐,克倫索恩便起身,邀她向前,說:“我也不挽留你了,安鉑,趁陽光好,早些出發罷,一路順風,有什麼事,隨時透過驛站,給我傳信。”她點頭道謝。兩人向下,走過孛林外迴廊,黑湖山色遙遙相望,空傳木氣,猶有清冽,二人步伐孤獨平靜。
“……你在夢中見到,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安鉑?”克倫索恩低聲問。
安伯萊麗雅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