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回答。他看上並無神色和情態,”她抬頭看他,這瞬間,他看見她眸中深遠的藍:“可能正是這原因,我能非常清晰地看見他的臉,知道他和我相似。”
他有些奇怪,但也不知從何說起。光越暗了,他看著她,見她開口,又說:
“您其實也是我的兄長,對嗎?”他睜大眼,她說:“您是我的大哥。”
陽光已再度出現了,他的面板卻冒著一層冷氣。那聲音回蕩在他腦海中,宛重錘,使他不解,也不耐。
大哥。那聲音說。他感眩暈,抬起手,最終,不是扶住了額,而是輕輕攔住了她的肩。安伯萊麗雅回頭看他,面無神情,蒙有藍光。他頓生愕然,無端想:這莫不就是她夢中那張臉麼?難道那張臉不是父親,而是她自己?他迅而搖頭。這怎可能?否則是誰在舞劍?而這也不重要。
他只是剎那間覺得她同父親一點也不像。他張開唇,吐氣,道:“不,還是別現在走了,安鉑。現在你已知道,我便明確說,孛林人對我父親印象十分深刻。你白日出行,將有許多阻撓。”
他平複心神,微笑安撫道:“叫羅什雲溫她們先走罷。晚上,我送你去第一個驛站,和她們相會。”
她沒有反對,她很少反對什麼,只不尋常地提出她想去湖邊散步。他很意外,驚喜,也很愧疚:“抱歉過去沒有多少時間讓你獨自外出,安鉑。我定是不幸給你煞了孛林的風景。”沒有。她回答。她們再度出發,不再提此前的事,她在他眼中恢複成了這個年輕,不近世俗少年,她們最新,最後一滴血,凝結著許多念想和奧秘。一滴深藍色,無從對證的血。歲月如此流逝了——他感慨,當她無想時——孛林一如始終。銀枝尚不曾繁茂,這湖水卻養育了灰林。你想去哪兒?他問她。她回答——不遠,就走過這棧道,去聖母教會。
這行進是幽靜而孤獨的。“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在外面共行過了,安鉑。我希望你平日不要太孤獨——很抱歉我沒有太多時間與你相伴,盡管,最初,我認為你的性格,並非不適合孛林。”它側身同她道——她的身影映在水面上。他微笑,輕松,開口,問:“現在,你怎麼想她?你喜歡她嗎,孛林?”
她抬頭。風吹起那幽藍色的發,掠過她的面頰。黑湖無垠。
“孛林很特別。”她開口,吐字清晰,如同宣判。“是的。”他低聲回答,步履漸近。
“她同所有城市都不一樣。”她繼續說:“在其餘城市,人們說話。在孛林,城市說話。水說話,山說話,樹說話。”她複往前,見那座教堂,遙如低垂,聲低水響:“她在說話,但那語言太龐大,我聽不懂。”
他有片刻,無言,而後哈哈而笑,傳在這湖面上。她轉頭看他,幾分不解。
“——想不到安鉑還很詩意。”他笑道。
“詩意。”她重複,提議:“這是‘曲折’,‘優美’的意思。一種對情感象徵性的表達,我認為我不是在做這樣的事,叔父,我是在盡我所能表達我的觀察,但,如果對您來說,這是詩意的,當然無妨。”
他無奈笑著。“我希望你還喜歡她。”他只說。
詩意——怎能不詩意呢?在無盡的語言中,我們使用一種或幾種,用其承載歷史。數十萬種我們無法聽聞,數億萬種我們無法察覺。‘語’,它意味著音,意味著形。它意味著時,意味著流。一種對生命維度最樸素完整的隱喻,使它從點連為線,從那冰封中解凍,以古今作河床。而你說——孛林在說話!是啊,安鉑——他心想——孛林在說話。說著那我們本該知道的秘密,本該能聽聞的真相……但這風和水的語言太靜謐了。這被死亡埋藏的時間太深沉了。
他們向前。
“為什麼你覺得孛林在說話?”克倫索恩問。
“因為她讓我想起媽媽。”安伯萊麗雅回答。
她解釋:“我是從什麼也聽不懂,什麼也不明白,開始的。最初,我聽見很多聲音,但我不知道那是語言。我知道的第一陣語言,來自我母親。我看見了她,我知道她對我說的話,和窗外的海聲不一樣,和屋外的樹不一樣。它有特定的含義,她想對我說什麼,孛林給我相似的感覺,但我不曾向終於懂得母親一樣,懂得她。”
他笑笑。“我已生活在孛林快五十年了,安鉑。我也從來沒有明白孛林要對我說什麼。”他說:“但多謝你告訴我。”
她不知他為何感謝,但也沒有詢問。近正午時,二人緩慢步行至聖母教堂,歇息禱告。
站在室內,他看這教堂內的古舊裝潢,百感交集。有軍官來迎接,他揮手示意二人無需陪伴,僅願間單獨禱告室。上二樓,兩人可在神像側邊,見下信眾目光,隨二人升,下有烏色如海,竊竊私語。
他閉眼禱告,似過許久,再開眼,見身旁,安伯萊麗雅仍立著,凝視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