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林歲月
他睡得不好,難言是為與維格斯坦第之間明白光明卻又更撲朔迷離的對話所擾心動神,還是經逢如今暗流洶湧的前戰局勢蹉摩,更增壓力愁緒,抑或是第二日清晨,他就要將同他並住五年的侄女送歸那可供馬奔的沃野下,從此剖開這已遮蔽她五年的黑天——他的侄女,也是他的妹妹。他起身穿衣,眼望孛林風景,見這幽深寂寥的古城,仍如千載不變般,回應他紛雜的心聲。妹妹——這個隱藏他心中的詞語,自十九年前‘迷宮山’的最後一目中,始終如淚苦無言的陰影追著他。那是他最後一次見父親,看他躺在那木屋的床上,而那女兒,背身坐在旁邊。他站在花叢中,久望著,眼淚無聲滴落。父親啊——他感到自己身體的空洞 ,自己身體的脆弱,要以這天生不完整的身體,去領會這原本對他來說太過艱難的謎題——為何您要再一次這麼做——將我,已傷痕累累,滿是痛苦地帶至世上,面對冗雜難解的一切後,又要使另一個孩子,順著你手中的黑河,來到世間,令萬事更險,更憂麼?不,那河不在你的手中,不在你的血管中,在你的心中!他幾無力支撐,險些跌倒在地,感他心中交急百感,在陽光下於淚水一併,綻開彩光。
是的,他要送安伯萊麗雅離開孛林的這一日,陽光同那時一般燦爛。這孩子,既是他的侄女,也是他的妹妹,已在前月滿了十八歲,成了個矯健的少年,等待著出行。想到未來,他不由想到過去,而在等侄女來赴約同他用餐時,沉思無言。日升其外,他心中卻想著月。
——每個‘環月’都是一種重複。
他告訴維格斯坦第:如同要完成一種未盡的歷史。就我所知,如今已有了兩個‘環月’。五年前,那個我們本該馭龍攻佔羯陀昆定爾的夜晚,‘回憶宮’首次解開了‘環月’的禁令,帶我在那個重複的時間點穿梭。許多時間在一次展現,我不能說我完全理解了,但我肯定清晰地看見了兩次。我看見了我父親。我看見了卡涅琳恩和米涅斯蒙,那個血龍王,甚至從前本是個男人,為著我不知的緣由,這次卻是個女人。他的狂熱,他的性別,都讓我對‘鬣犬’的出現有十分詭秘的猜測,也許要明白這一切,只有找到米涅斯蒙曾得的十卷‘真史’,和去往‘鬣犬’的發源地,納希塔尼舍,才能明白。但我知道除了由我們自己努力以外,還有一個方法,只是那個當事人大約是不會開口了。
——當事人?
維格斯坦第眉頭略動,道:……大牧首?
他點頭。她出現在上一個‘環月’年的末尾,如今也在這裡。對話者久而無言,最末,低聲而篤定道:維斯塔利亞。
維斯塔利亞,是的。他想到這個女人,眼望餐廳中‘神恩’的枝條。那樹在閃光,似冰晶,飛電,搖響銀鈴般的聲音。他想到這個童年時讓他十分害怕而反感的女人,她的美貌和質地都像這冰封的神樹。他告訴維格斯坦第:我能確定她就是大牧首,由是從過去我父親和她的對話中。她曾是我父親的妻子,但我不知道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千年前,大牧首又是如何得到了黑龍心之血——但他的對話者那樣看著他,用那令他現今所想仍恐懼,悲涼,無法動彈的神色——他說,維格,你知道嗎?
那捲軸上記載了嗎?他看著他的臉,然後忽然意識到——就是那間山中的宅邸,中部大平原上的一座山間宅邸,那毋庸置疑曾是他的家的地方,在那兒,大牧首曾是父親的妻子——他是當事人,而維格也是。是維格,在離開了那兒後,記下了當時的歷史——
他寫完了嗎?他有些混亂。維格,應曾是蓋特伊雷什文的貴族,而大牧首徵海境的故事傳唱如新。他忽然之間覺得疲憊而頹喪,記起羯陀昆定爾的那個夢,那夢中對他微笑的棕發男人。噢,有必要嗎——他有必要在性別上做文章,告訴維格,昆莉亞姨曾經也是個男人嗎?但她為什麼現在是女人呢?他,作為一個沒有性的殘疾,察覺到那幼時曾刺痛他的殘缺,久來似已消了痕跡,實際深刻殘留在他心裡。一個沒有性的人,怎會知道性別,性,到底意味著什麼?那是一種豐滿嗎——還是一種折磨,一種誤區?但,最終,不是性別,一個作為男人的昆利亞,或者一個作為女人的昆莉亞,佔據了他的心,而是那個從來關心他,愛護他,溫和正直,寬厚而淳樸的靈魂,出現在他心中的悲涼中。他意識到他們,維格和昆利亞,這對兄弟,就是大牧首徵海境這個故事中不曾有名字,被背叛而鏟除的家主。大牧首認識他,她會放過他,放過他記載的歷史嗎?
他的心冰冷,凍結了。維格沒有意識到,只是恍然。
難怪最後一段殘缺了。他指給他看:記錄者匆匆離去,未能了結。最後一卷顯著短些,半卷被撕裂,曾經浸過水。他低頭看著,然後搖頭,說:
這不是水,維格。
他看著面前‘神恩’的枝條,猶豫,恍惚著。孛林以這黑綠的廣闊包圍著一切,承載了千年苦厄的歲月,吞沒其中喃喃的心音。
這不是水。他說:維格,白王血系的血是透明的,如水一樣。他肯定受傷了,帶不走所有的卷軸,所以將最後那部分,帶到了別處。
維格笑了笑,討論自己的死亡:“但這書窖沒有被發現,他倒是多此一舉了。”
他皺眉。
一定沒有被發現嗎?他說。兩人都變了表情。
門再度開了;‘神恩’顫動枝條,如贊嘆的歡聲,他回過頭,亦是出神許久,直到來人同他行禮,道:“叔父。”他眨眼,同樣,低聲道:“安鉑。”他說來這兒吧,我們一起用餐。可能很久都不能這樣了。她聞言,似為此心有何想,面色有思慮,也坐下,兩人相對。她落坐,忽而,他就想到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時間,這屋子裡,父親跟他一起用餐。他那麼小,父親那麼大,但父親吃得永遠很少。他身上散著那濃烈的血香,像那淌血的高樹。他企圖理解這個世界,理解父親——企圖用理智去接觸他,但在看見父親的瞬間,理智便瓦解了;他肅然,畏懼而空寒地望著父親,許多年後,他已完全從理智上,理解了當年的孩子為何如此感受,但,仍然,父親對他來說,永遠是記憶中最沉默 ,寬廣,和悲傷的人。若他不曾以心感受過那枯萎的河流,不可能以語言的簡練,去講述他為何為如此龐然而無言,何事令父親如此傷悲。陽光照在安伯萊麗雅,那張如答案,如雕塑般,和她的生父拉斯提庫斯極相似的面上,驅散著他的回憶密文,留下那微弱而堅定的念望。
她身上有絲深沉的水氣。不像是湖的味道。他想:倒像是海的味道。皮相肖似,能制馭幾何?當他看著父親,他想要哭泣,但當他看著這個孩子,他面露那欣慰,苦澀的笑容。
“我今後不會再回到孛林了嗎,叔父?”她恭敬問道。他搖頭:“倒不是這樣,只是你難得回到南部一趟,何必如此匆忙回來?”他笑:“去個一年半載,陪陪你的母親,也好。”
她應下。兩人用餐,談些路上的注意。他始終,輕輕望著她的面,她空洞,深邃的藍眼,心中泛著聲音,說,是的。
她的孛林歲月就要結束了。
這城市看過了一切。他的眼邊,總泛著她黑綠色的輪廓;她早已知曉了他渴望的秘密,長存於此。她承載了最初的歷史,每個人的歷史。母親的歷史,父親的歷史。他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