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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1 / 3)

父親

他向她走來,每一步都伴隨著風中揮灑的花絮,像令這光的虛無有了實體。他走到她身前,見她的眼抬起,跟著他,注視她,幽幽如水,令他有那微妙的心驚詫異,卻不知為何。十步已盡,像舟為水帶去,漂行無依之至著眾水淤積之處,他甚不能說他為何停止,只駐足在這小童面前,感心中空曠悠久,似這霧氣朦朧的水面上,忽然出現了一處使船體停滯不前的陸石,只是藏在水色之下,眼不可見,唯心可感。他恍然垂目,正時風動,使發飛空中,如金色天麻垂落,為歲月敗血,覆在這孱弱小兒面前,而就這最龐大而華麗亦不失蒼白的花雨發網中,如迎浪的鳥,漂起深藍的,深邃的發絲。兩人對望著,那孩子的發辮被輕輕吹起,襯衣的領口中露出斑駁傷痕,但,為此不知原因,誰也沒有說話。

他,作為一個有判斷能力且年長的成年人,終於在最後承擔起了開啟對話的責任,將心中的困惑,疑慮和猶豫,壓下,也最終鑄成一弧玉光,留在他溫柔微笑的唇邊。他略彎下身,如此他能更清晰地聞到草野的芬芳且更深,更近而透徹地看見這孩子的面孔輪廓,那閃爍在她眼中的點點星綠和更深,包裹其周的深藍海色。他對她微笑;他問她,她在這兒做什麼。

她張開唇;沒有聲音,但她的頭腦在飛速陷落,當她們這樣注視彼此時。一種維度的相遇似從周圍的各種感官光影中都訴說著顯而易見的溫柔美好,只是她的手抬起,幾乎不由自主碰到自己瘦小胸口上那微弱勃動的位置,帶著一絲微弱的考量和探尋,想知道忽然在那兒出現的幽深是為何,想知道陽光為何停止溫暖她的手指,給她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他溫柔微笑著,用一張她平日在生活中不常見到的,介乎女性和男性之間的成熟面孔,沉默而熱切地相望。忽然——她發現——這個叔叔,實際上和媽媽長得很像——她做出這個觀察,因為那層阻隔她和他之間認知的腦中迷霧點點被陽光所移去,取而代之的是他這雙在她面前,如同陽光般的琥珀色眼睛,恰如其分地照映處她自己的影子,而驟然,種種對她來說不常見而也不熟悉的概念,諸如血緣,映象,和自我存在,忽然暴露在空間中,使她驟然僵硬。他見狀,抬起手,示意她無需緊張。

——你在……聽樹說話麼?

他用那對孩子說話的逗趣口吻,溫和地同她開口,手指輕畫圓圈,指她身後的樹,提示她他所看見的景象:他走進花庭,看見她貼面在一棵樹上,嘴唇翕動,似與之對話,情形詭秘而不乏引人微笑的童趣。她見他動作,又退後一步,在向來無感的身中,竟萌發出些許警覺。他看這一切,面露寬容和苦澀的微笑,對她伸出手:

不必害怕,安鉑。你無論是如何樣子,我們都會接受。你不必向我們……

隱瞞……

他未能說完這句話而瞳孔驟縮,聲隨之高亢,叫著:“小心!”那孩子不及躲閃,他已飛身向前,忽然而至的護犢關心使他原不健壯的身爆發出幾稱迅捷的力量;顯然,他看見了她無法見到的危險,而她在他忽而驚叫時,察覺到了一種不快的不安——他出現的效應竟是如此驚人的強大,至於在他自己無法預料和明瞭之處處,短短時間內竟使這孩子生出機率平時罕見的心中暗流動。她頓感無力,因不知那危險在何處,只被他攔腰抱起,感他顫抖著,用同眾軍官截然不同的孱弱,將她護在空中,而地面草野頓動,畫出一道弧形,繼而蜿蜒而去。

她呼吸著;他喘息著。花樹在他們上方,風吹動地面的草野。幾在同時,她們同時轉過頭,這個孩子——和她的叔叔,被年歲,色彩,能力,體質所分開,展現出超越這種種去別的同時性;她們看向彼此,見到那一淺一神,一金一藍,一明一暗眼中的錯愕和慶幸。發亂了,流著汗,但無一言,只有眼,深深望著。

“哈……哈哈,蛇……蛇,是不是,”他匆匆,吃力而快活地笑起來,勉力用一隻手抱著他,因他輸於力,他略指著那蜿蜒而去的痕跡,劫後餘生般感慨道:“沒事,沒事。”她的臉上必然是有那常人最易見的錯愕,令觀者心生最質樸的憐愛和同情,至於願以那同樣孱弱的身體,撫慰這個,終究同世間所有生靈別無二致的生命——這不就是肉身的含義麼——這不就是生命的含義?

所以他抬起手,小心,帶著詢問地,終輕輕靠近;她沒有阻止,像已經僵硬而遊離了。一條蛇。她在害怕嗎——還是被震撼——被那條蛇,還是被他?

發絲纏繞著。他伸出手,輕輕碰到這孩子的臉;冰冷而柔軟,他的眼中帶著埋藏秘密的淚,唇抿著。

“不用害怕。你沒什麼需要害怕的,”他說:“安鉑。”

麻雀在曲折的喉道中下滑;蛇在草叢中移行:窒息的漫長曾給死亡開啟聲管,較另時漫長,如今已關閉,不為人所知所感。草野複歸平靜,他心有餘悸,對自己說:怎會有蛇?況且還放這孩子在此處玩耍。他低頭看這孩子裸露的小腿和腳踝,見到上面仍未消的傷痕,心中複雜。他的思緒,自這孩子抬頭的瞬間,變得越發糾葛,因在夏光的照耀下,她給他所呈現出的是一張透明,蒼白而年幼的臉,盡管如此,其上的輪廓卻給他深刻的震動和幾乎呼之欲出的嘆息。——唉!許多年過去……許多個日夜荒蕪……他偶爾覺得,他已前進一步,終於還是停留原處。他偶感到記憶的流逝,卻在如此距離看見這張面孔時,感那記憶和思念的鮮活。他曾在石作的宮殿裡渡過少年的夢,或遺忘人類確切的生命是多麼短暫易逝,往往一別天涯,便再難相見。

父親啊!

他的瞳孔輕輕顫抖,看著面前這個孩子,忽浮現這念頭:若父親此時真在他面前,他又能同父親說什麼?還是像少年時一樣訴說他的憤怒和迷茫,依舊像從前一樣,敘著他的膽怯和悲傷,期望他的手撫過他的肩,他的聲音讓他平穩或激動,而沒有任何一絲新的喜訊和進展可相與告知,令父親展顏歡欣,而,仍然,期盼著他的幫助,期盼他的肩為他擋下所有的壓力,他的手為他揮開所有阻撓?——他怎會這樣期望!

他的嘴唇因情緒劇烈的起伏而顫動,看著面前這張幼小的臉,又不願使其主人發現他眼中的淚,只能勉力微笑,對這孩子伸出手,如前一般,仍耐心而溫柔,說:“你想繼續在外頭玩一會,還是回返屋裡去,安鉑?”她看著他——她的語言是沉默,像一種五彩斑斕的單色,給予情景多樣不盡的含義,此時令他終難抑制心緒——其餘人是否發覺了,這一危險的,早被呢喃的事實——這孩子的輪廓和他父親很像?比他所有的妹弟比之,都更現實,至於,似乎使她成為他真正的妹妹,隔這三十年的歲月!他已隱約能從她面上看出他父親朦朧的面影,幾不被她的僵硬和空洞所掩蓋——這也許是因為他對父親的面容,深深記得,但又可能——他無法釐清,他對這孩子,感到一種深邃的熟悉和親切,至於他會牽起她的手,扶住她的身,引她向前,如他似本該如此般……

我還想在外面再玩一會;她說,斟酌地補充:叔叔。她抬起頭看他,不知他為何總是欲言又止,也不知為何他的眼角含著洋麵似的閃光。他,在她目前的生命中,也是個不尋常的人;他似乎比所有人都更模糊些,含著那許多嘆息,許多糾葛,許多悲傷;他似乎有所隱瞞,且被她所發現。通常,她對這個內宮中不多見的陌生人多采取回避和觀察的態度,但對他的靠近,她沒有離開——一種陌生的好奇和求知慾戰勝了那最清晰不過的冰冷笨本能——她甚至偏好看清,他究竟是怎樣一種存在,而不是選擇直接的離開。如此,像個奇跡,當他詢問,她回答了;當他伸出手,她沒有躲開。她跟著他,兩人坐到花樹下的長椅上。他為風輕盈而柔和的吹拂發出長嘆,而她看著他,面色冰冷而目不轉睛。

他總是在嘆氣。)

神光一閃,湮滅於無。這高有十餘米的喬木灑落花瓣;他發出那混雜了悲傷,欣慰,憐愛和擔憂的嘆息,垂目望她。她們坐在那,情態和諧,超乎他的想象。就他聽見的傳聞中,跟她相處有時是不怎麼順利的,跟她的交流也未必順暢,但,恐就在這時,她們兩個人,這一個孩子和一個中年男人心中都萌生出那至極自然的熟悉和應然,甚至不曾付諸於問題,而正是有此前提,沒有任何人提前防備或退出,讓時間流至那交彙處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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