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開始對話;她有生以來第一次。
“我注意到剛剛有些軍官在和你說話。聲音很大——我感覺那不是特別平和,是嗎?”他說,花瓣在他視線內幽幽墜落。他看著那落下的光之結晶,輕聲,盡量不顯探聽或侵略性地問到道,模仿,那類他可能從來不曾知道,與玩伴之間的對話,略低下身,誠懇地望著她:
“也許你知道,安鉑……”他輕聲道:“你母親不喜歡她們跟你對話。她提出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孛林住,但我忽然想到……我們似乎從來也不知道她們究竟和你說了什麼。只是一些模糊的概括。”他頓了頓,意外,看見的不是一個著名的痴兒,而是一個專注的聽眾。她專注地回望,使他驚訝,也使他生出那感覺:他似可以和她交流,而不是哄騙她,捏造故事或者驅逐,像對很多孩子一樣。他感到她在聽,並且,她會回答。
“……我想我們其實應該問問你,她們究竟對你說了什麼……”他的聲音低了些,大抵對自己的方案不太確定。此處可以有很多理由,但將它們一一列舉,來得並沒有她頷首的回答快,因此這麼一句話,就將他的疑慮盡數吞沒,唯有些難以掩其欣喜的驚訝:
“——我可以告訴你。”她回答:“但我需要想一會。”
他笑起來。當然!——她回答的事實令他喜悅,盡管理由不為他所知;她回答問題時神情中的認真與童趣令他忍俊不禁,但,最重要的是,這一問一答,讓他心中泛起一陣並無前史,有不為他所知,然而確實響徹身內的滿足與安寧,像他這本是殘缺的身體,渴望著家庭的歡樂,又或者,是什麼存在,納入了家庭的隱喻,象徵著生命的必然……象徵著命運的完整……
她勉力地思考著,而後開口:
“最初,奇瑞亞女士告訴我,我應該練習說話和跑步,因為這樣母親會高興。”她清晰,斷續,間或有語法錯誤,但完整地說道——這句子讓他覺得無比奇怪——怎能不呢?她說得如此古怪,殘破,卻深思熟慮——簡直就好像是一個在學習第二語言的成年人,而不是一個孩子。誠然他曾經聽過類似的報告,但不曾有確實親眼見到後來得那麼深刻。他不由睜大眼,彎下腰,對著她,那雙金色的眼為不可置信與奇異閃爍——他同樣注意到她遣詞造句的口音和順序都很特別——不止是奇怪,或者荒誕,而是一種可以辨認的特別,他就要得出結論,但她繼續說了:
“我聽從了,因為我想要母親高興。”接下來的邏輯似乎順暢她確實服從著她的課程,不是嗎?又或者,這不是教學的內容……),她一口氣說道:“然後,奇瑞亞女士告訴我,這些訓練,包括說話和跑步,都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偉大的王’。”她在最後一個詞上重複一遍,開啟新的句子:“成為‘偉大的王’,奇瑞亞女士說,母親會因此高興,但好像,母親為此感到不快樂。”
他怔怔聽著,等待許久,見她似已敘說完應需要之言時,他欲說一兩句話,不想卻和她撞在一處開口,忙舉手微笑。她同他共同等待,顯極有禮而知次序,使人驚奇。他說:你先,安鉑。
她點了點頭,然後說回那個讓她思索許久的問題——她已經在從第一回聽到此語的瞬間開始久久注視過它,卻不曾思索過這專注的原因。她在紛飛的花田中見到它,她在升起的朝陽中見到它同樣也在清泉透明的樹綠中看見它,看它逐漸,從這個時候開始,就充盈她的世界;她依舊冷靜而禮貌地敘述她的顧慮,和這個成年男子對坐著,說:
“我很想知道究竟什麼是偉大的王,”她說:“媽媽又為何不高興。”
這一次她的話徹底結束了,但有時候某些事的結束就是另一種更龐大事物的開始。奇怪,盡管這一疑問現在已在她心中穿梭同行了許久,但似乎是在同他,她的‘叔叔’敘述的瞬間,她開始重新考慮它。語言的重量先喪失再重新覆蓋上那組合性的原材料,似要顯示出何種,只被一聲嘆息打斷了。她抬起頭,看見他收回眼,輕輕向後躺,在那椅上。
他脫力,頹唐地向後躺去。他現在大約有許多精神上的重壓,影響了他的身體,於是,就像她觀察到的一樣,他時常嘆息。在這瞬間,聽見如此冰冷而清澈的童音於耳邊響起,喚醒這些年終究始終纏繞他心頭的事,引起了他心中被封存洪流的爆發。他知道他在和一個孩童對話,本應說些話令她滿意,卻不由在這種多重的巧合下沉淪於悲嘆和無力裡——因為,這個夏天,這個時候,他是為什麼來到孛林的?不是因為一封封信,一道道聲音,訴說著人民的恐懼,埋怨著領袖的不稱職——她言語中的說話人,那些‘鬣犬’紅色的影和深黑的眼浮現在他眼前,傳達最後通牒:
——厄德裡俄斯不適合當領袖!下定決心罷,殿下——你要指揮這次行動,替她擔負起喋血的責任!
“叔叔?”她說。他驟然轉醒,發出一聲驚厥的呼聲,捂住心口,繼而笑帶歉疚。“不好意思,安鉑。”他無力解釋道:“我有些累……實在抱歉。讓我們回來……回到你的問題上……”
怎樣才是一個偉大的王?
這問題讓他如鯁在喉。他是兩個國王的兒子,但她們誰也沒有被認為是一個好的王者,相反,詩歌諷刺著,小報記錄著,言語流傳著,大約只有那悽涼隱晦的情歌,才在種種惡言語中留有一絲憐憫。‘鬣犬’們是如此想的:歷史已停滯太久,岌岌可危,因為這土地已太久不見一個偉大王者,而,他的眼和特長,向來在歷史中,無可避免,將是不擅描述此事的,因為他不曾見過。
“老師同我說了什麼是偉大。”他正猶豫時,她又開口,同他道:“但,叔叔,我發現我不知道什麼是‘王’。”
她看進他疲倦的眼中:“你知道什麼是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