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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日而亡

夭日而亡

我從未徹底忘記過喀朗大神的容貌,像我從未徹底清晰見過一樣。三千年前,祂在眾弟子中選擇了我,作為中府和東方世界之間的使者,賜予我駕馭神鷹的能力,現在我們不得不駕靈馬或乘西土那燒靈的機械車沿已化為雪域的山峽而上,層層混沌環繞大山崗,昏風繞嶺,奔騰似河。三千年前,興許亙古以來中府人從來不曾意識到他們生活在多麼閉塞險峻而高聳如雲之處,因在喀朗神力的籠罩下,中府不似東西北三方高山般頂覆白雪有寒瘴難行——相反它籠罩在一層幾乎永恆的金綠之中,像那是春夏秋冬外一個漫長茂盛的季節。空氣清新濃鬱,土地肥沃豐饒。那是廣陸上最繁華而同四處隔絕之處,住在其中的居民以喀朗的金殿為聖山,享壽漫長,享生命安穩,不若東西歷史流轉,南北生活荒蠻。中府人長銀金色的頭發,面目各有特徵,可猜測出想是在萬年歷史中漸漸攀登,漸漸遷移方上這高原絕壁,在沿路上留下被舍棄的聚落痕跡。仍然,在他們登上這神居的一刻,他們便選擇忘卻曾經的歷史,為那金光金水洗去發色,改名換姓,稱他們自己為神山居民,不再關心千丈紅塵下的人世——這恐怕是那時候東西方居民都不喜愛他們的原因,其微妙的證據,便殘存在他們登上陸地時對橋和道路的破壞上,也印證在那日藍旗終於席捲中府時的狂熱裡。

天馬飛馳著——跟著那藍色的火焰——戰旗席捲著,卷開蒼穹中的怒海!百萬士卒從廣陸各處彙集,藍火藍旗照著黑,黃,白色的面板;百十種不同語言奏響著,千千萬兵戈交替著,唯乍,在他抬那藍蹄將此高聳原野踏下的一刻,白晝頓黑,讓原中那燃光的金殿顯孤獨脆弱。萬軍震撼於中這降天的神跡,眼見那染著深藍的夜色席捲世界,在天盡之處灑落幽暗熒火般的圓環,接著隨那燃火似的馬鬃而去,追著那飄火的塵土,口中含著:蒼天已死——弒殺偽神!

某種程度上我可以理解那時人的心情,曾經,我在當弟子時,剎山反複告誡我們肩負安定天下的責任,因天道先人而生,不為人動。若天下生奸佞邪獸,仙家必自除之,因無論何種人世戰亂,時災獸亂,神都不會給予幫助,如喀朗神萬年所作一般。此種解釋,那時看來似是天人懸殊,時空遙遠而高渺之意,且頗帶試煉意味,象徵著德行判斷中種種不易之事,只在再登中府時煙消雲散。那數十年間顛沛流離,國破家亡,師友離散,我一度散盡法力,自無法再召那神鷹,也一次不曾造訪中府,那次再至,面前不再是第一目的金黃璀璨,而是黑原上間或點綴著藍,紅,橙色的火焰,環中部那座空餘金色的琉璃殿。火風鋪在我面上,風中傳蕩哭泣尖叫,其先無名,漸只清晰:

喀朗大神——

“喀朗大神,不在宮中!”中府神民尖叫:“喀朗大神逃了——”

那被拋棄的哭泣和對此的嘲笑飛旋在我身邊。我恍然低頭,看見手心的藍印,忽而記起此間消逝之時間,究竟多長久。此夜如這幾萬個日日夜夜,喀朗的慈悲,一次也未顧及下界萬物,如這萬年來年年歲歲。

我沒有看見過喀朗的真實容貌——祂向來蒙有一層冷玉霧般的淡金朦朧,只使人能隱約看見祂的人形是個長身男子,披那光幕似的金發,然五官各處,雖見而遠,雖清晰而瞬息使人忘卻。祂的面目模糊,祂的言語和立場亦然,那不可見的人面似祂口中遙遠的天德和慈悲,不曾真正觸及廣陸之民。我從未看過祂,瞭解過祂——興許除那最後一次以外,以一種短暫,倉皇而駭人至深的形式留在我心中。

“——唯乍——別——”

祂哭道,以雙手握那貫祂喉骨的藍槍,聲隨金血出,哽咽斷續,祈命哀鳴:

“別殺我——”

我恐在匆匆趕至時伸過手,或許沒有,因為我的舉動有何益處和幹系?那被給予我的名字——聽神——誠是準確的。我只能聆聽神意,未能分毫將其改變。我記得在我聽到哭喊聲——那絕無特殊的哭喊聲,就像個農舍中被欺侮的少年,悽涼地從一處偏僻地屋舍中傳出,而我忽而想到了我的族人,猛然奔至那處,便見那屋中,站著那燃火冰冷的大神,手持長槍,將那少年刺穿在地。金水流淌在地上;水奪去了這水火土木的秩序,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將周圍萬事變得朦朧虛幻。我像是站在一處融化的金山上,而地面隆起,像在這農舍中忽然升起一座高聳的祭壇,那石壇上躺著的那少年,淌下金血,便是祭品。我認為我有一瞬徹底看見了祂的面容,但那太模糊,被血和黑暗浸沒,為恐哀懼怖等等人之情吞沒,哪兒像是一個大神?

喀朗——祂給我最後的印象,竟是十分稚嫩和年幼的,以至於在後來的很多時間,我想起祂,竟不由認為祂長久的不作為,並非因為祂不想,不願,是一種像厭能和剎山一樣發自內心的漠然,而實際是因為——祂,廣陸最古老的大神,盡管蘊含著地金之力,竟懷稚子般的迷茫,不知如何行動。

我也許說了:手下留情。我也許見這稚子受戮的情景頓生憐憫,但那已經發生,隨著那扣槍的手徒勞掙紮,我看見唯乍的面孔,在黑暗中冷徹而無情地凝固。那該是奇怪的——在那之前,我多次向祂詢問過,應該如何處置喀朗,祂的回答從來如一:祂不會殺喀朗。我那時不知祂為何忽然改變了主意,而時至今日,我仍然不知。

“——唯乍!”

我忽從回憶中被驚醒,不知這尖銳的哀嚎是來自於我的記憶,還是我目前的現實。方在那幽深的回憶中,我發現自己不由已跨過中府崖道最後一處關隘,穿行在過濾混沌的濃霧中。忽起的晨風呼嘯而來,翻卷著濃霧同殘餘的一絲混沌,亦使我的記憶交錯。三千年來,我無數次登上過中府,但再也沒有一次像那一夜一樣深刻,至於我每次前來,都不由將它回憶,讓每一目,都染上那一夜的戰火藍光。混沌疾馳而過,我看見那柄高舉的藍旗,歡呼計程車兵,‘革天’爆發如晝,那金河淌過我腳下,伴隨著那聲嘶力竭,越發微弱的掙紮……

“廣陸……命絕於此……”

風吹散了晨霧,我放下手,隨馬前行之動作,從一處高巖上,看遠處展開的城市。那以白玉建成的城牆仍持作千年前從那金玉琉璃殿上被奪取時的模樣,只是內裡的建築,隨多年材料更新,早已從古制建築變作方正高聳的鋼筋混凝之樓,以容納盡可能多的居民得避難於此。城市的佈置在各處截然不同,顯示出資源極度不均的分配,而目視此景,我無法抑制地想起喀朗死時那魂裂日落的金玉迸發——若親眼見之,何人能忘!我見唯乍的冷然,如祂向來如此,而看那藍槍隨其槍下的痛苦越刺越深,直到一陣悽涼的金光,興許曾在過去晚年歲月中化作恩惠灑落人間,揮散開來,沖天而起,唯照亮這夜間一瞬,伴隨著四周的歡呼和哭泣;我被這沖擊揮倒在地,天旋地轉,只聽轟然一聲,有一人身倒掛我身前,像那上吊而死的憐人。滴滴金血流淌,盡掩其面目。我看見喀朗——我看見祂的面容,在祂絕命的瞬間,已全然似被鑄為一尊金相,只是再不看見其確切容貌,只餘一縷極痛苦的悲哀驚恐,照出原先的輪廓,不若任何一處人之貌;我回憶,移目向南,見城市南側,那高聳的藍塔,向著天藍之處——唯乍的身影浮現在我面前。祂站在喀朗的屍身上;祂死如一個農舍少年,祂手持長槍,巍然恰如神之威嚴。

清晨有些冷,我打了個寒顫,恍惚間,似看那金玉身死的大神,在三千年後,忽而在我眼前,搖晃那被金血所埋的頭顱,與遠處,那尊藍色的高塔相對。祂死前所說,如今一一兌現。

我一語不發,因記起我那大神當夜投向我的一瞥,使我消失了所有疑慮。

祂的身影像座無垠攀升的高塔。我驅動馬匹;我走上前,在那屍首前,跪在祂面前,迎接新神王的誕生,以為天通理順,不曾問這一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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