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是的。謊言——她並不是完全不知道,甚至不陌生。多少次她在花園中尋找那死去的動物,為了聽到只言片語?但是一切還是模糊;一切還是破碎,但她已隱約從這本能性的調整中,明白了此行為可帶有目的。第一次她的行為有了方向和實驗,當她帶著這個魔咒,回去尋找母親。
母親仍不常同她相處,但比先前更多。她帶她去花園和真正的森林中散步,沒有其餘任何人,只有她們倆。她會帶她坐在溪水邊,將她抱在懷中,讓她們兩人的腳浸進潺潺流水裡,有水藻輕撫,銀魚遊過。有時候,她能看見蟲子,用手去捉,但母親總是先動手。她會微笑,伸出手,將那銀色,綠色,黑色的蟲,捉在手心,繼而放生歸去,像雲將它們送至草地。
母親和眾人不一樣:去做出,加固這個先前已有的判斷,不需要任何理性,只需要有一層完好的面板和可支撐立體的血肉;如此足矣。她坐在母親懷中,感母親的手輕輕為她梳理蒼藍近黑的鬈發,為她紮起發辮。在這種時候,她的表情會有一絲從空洞到迷茫的嬗變;發辮在伸長,像藤蔓伸長,最終,她不得不抬起頭,用那類對她來說極為罕見,甚至有些膽怯的表情,無聲詢問母親她感詭秘難耐的原因。
母親笑了。發辮落下,她伸手將它放在她的兩肩;她柔軟,充滿未知魔力和無邊力量的手環住她。她無法動彈,聽見她的呼吸,感她血管的起伏。
“我愛你,安鉑。”
媽媽柔聲說,像嘆息。
愛。再一次——語言系統在這兒顯得孱弱,尾大不掉,所以她不能很好說出她在哪種程度,哪種具體的語境下,在哪個連續而斷裂的時間裡也許忽然明白了那句話:愛是偉大的。這種認知的獲得當然是矛盾而不完全的,因為她仍然不知什麼是愛,也不知什麼是偉大。她所體驗的可能是一類超凡的張力,認知系統和被認知的事物之間巨大的差距讓她體會到那類似恐懼,茫然和無措的感受——比陽光更偉大,比海更偉大。如此偉大,令人恐懼。但,說到底,她捉不住這感覺,只讓它在她記憶的環形中溶入水中,不斷流逝。
“……從愛中誕生的生命是可貴,值得被尊敬的……反之,從慾望中誕生的生命,恰恰相反,是禁忌的……”
昨日講愛和偉大,學生不曾懂得,但課程就這樣經過了,教師卻永遠不會承認他跳過了對他來說太深奧的事物。仍然,那兩個詞,現在已深深紮根在這個孩子的腦海中,不為人知,似是迄今為止最深沉的兩個。一種名為價值和評估的薄膜在頃刻之間悄無聲息地覆蓋在她目前所看,所感,所行不過是物質堅硬的世界上,開始鑄造奇幻可變的水銀——她不知道,人不承認,此物可以極為易變並內含劇毒。這個對此一無所知的孩子,當然不知她身軀是否會為其腐蝕,因為它其實尚且如石一般,微小而堅固地站立在水中;她只是當下不可抑制地略為這水銀之氣的無定無形而感煩惱。她像面對一條沒有標誌和規律的道路,而她已經,生出微弱的渴望,想離其而去。
慾望。尊敬。禁忌。
她抬起頭,面對這三個新詞彙,再次帶著問詢的目光看向教師,這次,他沒有試圖解釋,而是對她說:
“要理解這些詞超過了你現在的邏輯思維能力,安鉑,我只是在為你今後學習經文打下基礎。”
他深知昨日探討的苦功,轉而拿出紙筆讓這孩子聽寫。她沒有抗拒,妥當而完整地服從了所有指令,但她心中出現了一二不斷湧現的泡沫。
她意識到她想知道這些詞和她訓練之間的關系——那和‘偉大的王’之間的聯系。因為她找到了它;人和母親之間最大的分歧。她哭泣和發怒的理由。
“她什麼也不用成為!她只是我的孩子!”母親說。
她們看著她,眼中有深重的陰影。
不,她們說——你不能抗拒命運,厄德裡俄斯殿下。
這孩子天生就要成王。
“……安鉑,現在沒有人了,你什麼也不用怕,告訴媽媽,好不好,你在那些訓練裡是不是很難受?”
坐在溪邊,母親疼惜地撫摸她額上的傷口,輕聲在她耳邊詢問:她們恐嚇了你麼?她們威脅,欺騙了你麼?
“……我很不想和你分開,孩子,但我恐怕,只要你還在達彌斯提弗,她們會不斷來尋你,稱你為她們的血聖女……只是因為那個預言……”
她那綠眼中含上了些淚,閃爍林中。她看著她。
“你想不想跟你叔叔一起,到孛林生活?”
“……什麼是邏輯思維,老師?”
教師已在對外海出神,那孩子完成了作業後,忽然開口。有幾秒,他在陽光的沐浴中唯恍唯惚,想近來的種種傳聞:這孩子要去孛林啦。那倒好,他少了個工作!怎麼能仗著他對孩子耐心些,就一個勁地把負擔放到他身上呢?真無賴。人啊!)王女要出訪羯陀昆定爾,好像就一併將她帶過去,送到孛林。羯陀昆定爾!他可聽了不少傳言。他以前的朋友們不斷寫信,勸他去那生活,不過,他呢,還有最後的良知……困難都是小的,關鍵是,良知……
他轉過頭。
“——邏輯思維就是思考的意思,安鉑殿下。”他脫口而出,因食髓知味,也不管她是否能理解了:“這是人類最基礎也最關鍵的思考方式,根據證據和嚴格推導來得出結論或做出可信推測。”
邏輯思考。好吧。
他心想:邏輯思考的結果告訴他,不管他未來想不想,可能不太長的時間內,在他一生內,他就要換個地方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