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攥著手上那物件,胸前的護身符搖晃。仙人可以看見她的面容,小巧,僵硬,不乏可愛。“她越來越可愛,端正了!我打賭她今後會成為很了不起的國王。她會的,她會的,對嗎,安鉑殿下?”
仙人說。她對此既沒有說不,也沒有說對,不過有些事,在日複一日的重複中變得明顯。她明白的句子越來越多,隨之而來的是她明白的第一個矛盾,第一種需要她自己辨明的挑戰和謎團。
她像是真的處於座夢幻,塗紫纏綠且充滿奇異阻礙的森林中,現在,這三個紫衣的仙女就企圖阻止回到她和母親的家中。她握緊手中濕潤,柔潤,綴滿羽毛的採集物,仰頭面對這謎團。她開始明白這兒有兩個地區:她和母親的家,外面。她開始明白這兒有兩種人:母親,和其餘人。她像個畫家,開始明白了形狀和客觀,尚不明白色彩和感情。她只知道她們不同,且,她們已經開始不能融彙,不可交通。
她要如何選擇?
奇怪這兒本不應有選擇,只微妙,極短暫地生出傾斜。
“我聽媽媽的。”她回答三個紫衣仙,垂下頭,手仍揹著:“我有些累了,可以請你們幫我準備些熱水,拿些衣服嗎?”
她對僕人說話的語氣,驚人地有些像她母親,不過這也好理解,她畢竟沒有太多的模仿物件,但,同時,最使人注意的是,她如何揭示了那道理——語言的轉寫只是一種表面的紋理。語言不是一件衣服,不能被穿上;它是一個可以自己行走的人,需被其下的身體,甚至,如果人相信,靈魂,所支撐。
“看看她發號施令的樣子!”
仙女們說,挑戰透過,她可以入內了。三個紫衣宮女讓開道路,如此讓她能快速,弓著腰,捏著手中的物品,快步入內。
那濕潤的羽毛沾染泥土,黏在她指尖。鳥兒閉著眼,張開鳥喙,在她手心中,像睡得很沉。
對著一個言語能力有限的孩子,眾人從未設想過她會說謊。
但她會。這似乎從事實上否認了一些謊言的困難和人性的必須——但事實既沒有如此險惡,也沒有如此純善。這不過是一場情況必須的機械變換,在她身上——如果你能用眼看見她,會認為謊言是一種選擇,而非一種行為的調整麼?
安鉑跑到書桌邊,將鳥兒放進抽屜中,然後站著,在書桌邊開始寫字,記錄先前所聽,默寫之前或許被遺忘的命令。不一會,宮女開始呼喚:水熱啦!她便抬起頭,像只小老虎,仍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她乖巧而絕不健談地被宮女脫去衣服,放入浴池,擦洗身體,在水流潺潺中聽她們說些,如今被她理解,絕不會被媽媽喜愛的話。
“瞧你為跑動付出了多少,”仙女們說;另一項挑戰:“一般人可做不到!這是王者的姿態。”
熱水從頭頂淋灑,落在她深藍因此可勉強被稱為黑的卷發上。她的頭發,長到這個年紀已經有些廣泛蜷曲的傾向,讓她像只小狗,水將她的發燙平,黏在面上,手指碰到她臉上,身上的傷痕。她不動,不聲言地坐在浴池中。
仙女,從來不在母親陪著她的時候對她說這些話,有時她們囑咐她:
“您不應該循著您母親對您的希望。”同時,對自己笑著:“當然,她沒有這麼做!不然,她為什麼要去奔跑,要疼痛,摔倒——為什麼不待在這紫宮中?”
她坐在那兒。為什麼她要奔跑,為什麼她要沉默,為什麼她要說謊——或者說,隱瞞事實——為什麼她要將鳥兒帶回房中——水流澆下,現在她有些累了——所有這些事,都不可一概而論,用所謂的邏輯推理,線性作解,像是‘因為……所以……’;這兒當然存在一個‘因為’,但卻無法用線條概括,所以這兒才是森林,當她抬起頭,無數林冠纏繞似網,阻擋了她看天空的視線,讓她有幾分迷茫。那聲音在叫她,用一種她不需要學習的語言,說:
血馬兒。
而像她不知道一切的原因,她感到了它的推動,向前走去。她在樹下找到這只掉落的鳥兒,將她捧在手中,感受它瀕死的顫動和臭氣,將耳朵貼在那兒。
——血馬兒。那聲音說: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這孩子忽然說,從浴桶中抬起頭,恍然同三個仙女道,令她們驚愕,又驚喜地望著她。
“噢,你不知道你想成為什麼樣的王者……怎麼會呢?你看上去很堅定,很有目標!”仙女道:“別在意你現在跌跌撞撞。一個有目標的人比任何天生強力的肌肉塊都有了不起。別在意你現在的一切,你的弱小,你的傷痕……安鉑——安伯萊麗亞殿下……”
“你是誰?”她問那鳥兒,它的鳥喙張合,黑色的花痛苦地開放。而不知怎麼,她似乎感覺到了,忽,不忍再聽這聲音。這感覺對她來說可不尋常,至於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伸出手臂,讓她渴望聲音的耳遠離了答案,而讓那苦難的花,終於可落入地面。林冠灑落陰影在她有些愁緒的面上,送那鳥兒於地面。
——讓我看看……
但聲音說,傳至於她腦海中,伴隨花黑暗的粉末。
鳥兒睜開眼,黝黑而痛苦。她的手臂不動,眼神卻僵硬了。她沒有想過讓鳥兒這樣難受。
鳥兒的眼珠顫抖地轉動上翻,看向林冠樹影,它的身體搖晃,伴隨聲音說,噢,噢,噢;鳥兒顫抖。
——噢,了不得……這兒……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