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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拜訪者和潘 (1 / 4)

仙女,拜訪者和潘

在另一些情況和判斷下——譬如說,若她是一個更通情理的孩子,因此有更多設身處地的考量和顧忌,她很可能會在開始同奇瑞亞一起開始跑步後穿上長衣長袖,或起碼是在和母親共處的時候要求一件更長的輕薄睡衣,但由於,她畢竟是她,所以沒做任何類似的‘措施’及‘準備’,每日都帶著新血痂,淤青紫紅出現在母親面前,於門被推開時,安靜寂然地蜷在床上,以那夜間的藍眼望向這個經一日忙碌後開門的女人。海面在窗外如蒙星紗,間或泛白光輕痕,微風吹拂間,這孩子手臂上幾如殘酷的傷痕,帶著被她的冷靜無言抹去了的慘不忍睹,對著母親。孩子靜靜躺在床上,不呼不喚,母親站在門口,卻聽她腦海中,這般唯在這屋子,這深夜中響起的破碎之聲,像陣陣尖銳的呼救。她會深呼吸,扶著門廊,微閉雙眼,身體搖晃,在孩子的等待中思索:這是誰的哭叫,求救聲?是來自被她忽略的人民,被她的錯誤支配的人民,還是有史來便堆積的慘劇,穿越時空的限制,使這被掩埋的哭聲,仍從心中響起?花樹搖晃,月昇天頂,她在這海潮似的不忍和悲愴中站著,孩子在床上,見此傷神水光,將她沖刷,淹沒,始終乖巧,靜默。良久,在她嚥下了所有苦澀後,她會入內,走向她的女兒。

“……又受傷啦,安鉑。”厄德裡俄斯哽咽道。她們已經交談過——她已經和宮人談論,最後譴責,命令過,她已經一遍一遍尋來軍官和士兵告知她們不應該為難,或要求此發育緩慢而不可企及她們對一個健壯預言期盼的孩子去變成預言本身——諸位大人——她不得不說:我不瞭解那個預言。但那不是真的。

我的孩子只是個可憐的,因為我的錯誤而生的,不幸的殘疾兒。她感自己仍平和,卻內心空洞地重複這句話,似願使眾人為此不可改變的鐵證稍留情面,但,終於,她似乎是對自己說這句話,加深她的悲苦和不忍。

她走到孩子身邊,對她伸手,以她朦朧的影,而非溫柔的面板去觸控那傷痕累累的身體,不願再給她增加任何痛苦。淚如珠落,她說:“對不起,安鉑。”她說,然後哽咽,越發顫抖:“對不起,媽媽沒有時間陪著你”

她輕輕跪在床邊,俯臥其上,想看著那孩子,眼中卻只有朦朧的光圈。當然,在她內心深處,厄德裡俄斯知道她不應哭泣——哭泣,不是一個解決方法,而遲早她能找到一個更好的方式看護女兒。如果軍官執著,她可將她送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她甚至可以讓她去孛林,跟她叔叔一起住。這兒有路途的遙遠,有飄渺的音信,有窮追不捨的敵人和更多,也許她無法遍歷想象的信任這個預言的群眾。‘天命之王’的謠言和其原因追著她,但她總會尋到方法解決……

她一定得找到方法解決!

這就是她在這兒的理由,不是嗎?否則,現在——她還有什麼原因……)

“對不起,對不起,安鉑。”她忽哭泣出聲,手指跌落,未能碰到孩子。一眼就使她喪失了所有力氣,俯身床榻,脊背起伏。孩子的眼窩摔青了,手上和腿上都包著紗布,嘴唇滲血開裂。她想象這瘦弱孩子跌落在沙地裡的感覺,想象那傷口和刺痛,腦海中又浮現那沉重的哭聲。

她對這孩子張開手臂。

“為什麼你不會拒絕她們呢,我的寶貝?”厄德裡俄斯哽咽道:“……你是一個這麼小的孩子!你不是她們的天命之王……到我這來,可憐的寶寶,我的安鉑……”

但像厄德裡俄斯——從未想過她在腦海中聽見的哭聲可來自於她自己,早至冰臨陽春之境地,那孩子未想過拒絕;她也從未將此類事宜視作痛苦。她大約是體驗過痛苦的,但不來自於高升的天陽下艱難地跑步跳躍,也不發乎來去無痕,不聽她使喚的記憶流水,迫使她需日複一日在這似永無止盡的徒勞迴圈中,而眾與生俱來便在天井上的人俯首而望,或失望或嘲弄。她靜待著,對此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期盼,傲慢和強迫平常以對,在這時候,以這脆弱無接,不可運轉的軀體。

“到我這來……”她說,但她不曾希望過這孩子動作,因她傷痕累累,但她聽見了,聽懂了,且,她既不曾拒絕眾人對她的要求,怎會拒絕她?如此她撐起身,而疼痛,或此刻才尋到她。尖銳,酸澀,貫穿腦海。

她跌倒在床。

“媽媽。”她無助,迷茫地說。安鉑!安鉑!她聽見她痛心地叫道,跪行至她身邊,似道潔白朦朧的天空,在這黑天中將她包裹。

“不能再這樣了。”厄德裡俄斯喃喃道:“不能再這樣了。”

她將她攬在她胸前,靠著她柔軟的腹部,像從前那樣,也許是十年前,十二年前——但這些年,她究竟長大了多少?也許一點也沒有,當她說,再不如此時。從來如此。那柔軟的肉身似海覆蓋她,溫暖驅趕寒涼,如軍隊驅趕羊群,因此她忽然打了個寒戰。母親的手指,無措地摸索著她沒有傷口的面板,沒有痛苦的感官。

眼淚滾落安鉑的面頰。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孩子?

她抽搐起來,母親起身,已欲尋醫生,但安鉑忽緊緊捉住了她的手,使她抱著她——痛苦,她驟然有了對這經歷最粗淺的體驗,但在疲倦中脫力,使它滑落了。厄德裡俄斯感到她懷中的孩子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便失了那倉皇。

安鉑?她輕聲問,身體發冷。

沒有回答,極慢地,孩子轉過身,將頭埋在她的胸前。

痛苦——她感到,對精力的消耗是如此嚴重。比奔跑更多,比摔傷更多;比滾落斜坡更多,比崴腳更多。多得多。她被這陣壓力所擊倒,至於在她幼小的生命裡,忽出現了對超凡和高大這類詞的需求。這感觸無與倫比,深邃,龐大,恐怖——她被這柔軟而強烈束縛的威力所震撼,靜默,無聲,在母親的胸前淚流不止。她顫抖的小手輕輕環著母親的腰腹,每處溫暖都像鞭抽打她,使她驚愕——這強大的束縛,讓所有肉身之苦都不值一提的劇痛——她在主動尋求她。她在尋求她的束縛。

“我愛你。”母親說。

苦浪驟綻。她被擊中,昏厥在這驚恐,命定的路途中。這跌倒和笨拙的重複和學習,後日看來,對她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沙丘灰城。何稱王道之荊棘——唯此而已,唯此而已……

海潮湧動,母親擁著她睡著,朦朧眩暈似大洋將她深深埋葬,苦煉不止。

厄德裡俄斯已決心數次將這孩子和她周圍隱秘的環境隔開,像企圖將一顆新鮮而獨特的藍色果實在一個並無石稿石撬的叢林中與一切可腐化和吞噬她的事物隔絕,遠離風吹日曬,樹枝間似雲追逐的蚊蟲和藏在繁星林冠間的蜥蜴和鳥喙。她能將她藏在何處?放在樹洞中被飛鼠所尋,放入水中為魚群擄走,或埋於土中,將她不同尋常的水色果實同螞蟻分享?她捧著這顆果實,在叢林中踟躕不前,憂鬱而孤獨,閉上眼不去看她在她手中融化的過程,去看某種必然:她會融化,她的皮肉會腐蝕,滴落的液體將氤氳各處。那果實的結果如天蒼翠,將是人無法想象的,因此她本不必,憐惜她的傷痛,或阻止她潰爛的傷口中,散開那如天的氣息。她企圖從環境中將她隔離的舉動,最終也似尋沙於海,唯令水無處不在。

“——小殿下今天去了哪兒?”

她抬起頭,看見面前淡色的紫雲。‘花園宮’中宮人的衣服由藤花染色,如宮中色彩,三個侍女似森林出口前的仙人,高大,微笑,伸出白樹似的手臂將她迎接而阻攔。

她背過手,抬頭,面無表情。

“在院子裡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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