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馬兒
如果人失去了語言——她有多大的機率會變得,比先前更清晰,有多大的機率變得比此前更迷茫,至於無法明晰她的處境,似被層層葛藤纏繞,缺少言語——這柄利劍,將這荒蕪野草修飾成妥帖規整的花園——各人自有其答案。讀者,但你要相信我對這件事的猜測:她那時的種種僵硬和艱澀,她對運動變化的五無動於衷和遲緩,甚至她的肉身無法發育的事實,都是因為這簡單的一件事——她失去了語言。
像一場懲罰,她比所有人都遲鈍——比一個最蠢笨的痴兒還不如,她甚至不知道何為疼痛,何為饑餓,何為危險,何為寒冷,更不知何為悲傷。即使是南部最偏僻的鄉間,那類因孤僻而不得不混血而生的孩童,也能用生命長時緩緩將詞編織成句子的衣服——相信我,若她不曾離開那座被她母親保護起來的紫宮,她永做不到。
這是她的懲罰,她被這語言拒絕——她被這溫柔的水堵塞了眼口鼻心,她腦中的鋼鐵湍急,火流金山,只能沉默,如果不是這飛揚的塵土濺開了渾濁水花,若不是那飛旋的氣流震開了蒙塵的流雲——她永遠不會習得這言語,將被永久封存在那無聲的花園中。所以,你,我的讀者——必須知道,是你使飛鴻踏過了血,是你使那馬兒抬起了蹄。是你讓她周身環繞的水流滌蕩,叫她領悟了她的名,否則,她永遠不會成為,她註定成為的那個人。
安伯萊麗雅。
她在那個夜晚,聽見了最清晰的聲音,受到了語言——或者說,命運的召喚:
血馬兒。
平原上又長出了那黑色,散著霧氣的草——安鉑感覺到了——就像狗兒那時候一樣。“死!”一個男人尖叫道,像某種描述。然後,安鉑就開始下落;她的袋子落到草地中,而這時候,她再也沒法像先前時那樣保持一動不動了——四周的聲音那麼大,那麼劇烈,她用僵硬的手捂住耳朵,幾乎要暈過去,這個白色袋子,現在像個沾染血跡的甬道,有一縷光線可通向外邊。她彎著身子,看外面,見那些草,都像彎曲的樹木一般,高而廣闊,同幽藍的晨昏,被外面的空氣吹動,微弱地吸引著她。她原先,絕沒有打算動作,只是從外邊聽到了一個聲音:
……跑……
安鉑睜大眼——這感覺很奇怪。她似隱隱約約記得,她在哪兒有個這體驗——她聽到了這個詞,且不僅,像明白狗兒一樣,明白了意思,還非常熟悉,像是咬字清晰的歌。
……跑……
那聲音黯淡,耐心地重複著。為追著這個聲音,這個她唯一明白的音律,她向前爬行。安鉑忽視了身邊的一切響動:她的身邊踩過不盡的長靴泥板,糾纏跳躍著馬不辨方向的蹄子;她的頭上飛過流星般的紅箭,但她只追著這聲音,爬行到這片草海的深處。她被這種觸覺徹底淹沒——要怎麼讓她沒有言語的頭腦去形容,這感覺像魚在海中?平原上的黑草枯萎了,她的世界又歸於模糊,她的身體癱軟,蜷在草地中,只在轉瞬間,就似乎被先前尋到她的聲音拋棄了。
……直到那黑色的草,再次開放……
跑。
安鉑抬起頭。她身後響起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一道黑色,在她面前轟然落下,但她看什麼,都是朦朧,聽什麼,都不清晰。這感覺在某種噴發的感觸後轉變,像給她的頭腦之閾開啟了井口。
這兒!
那聲音道。在她自己能明白前,她的身體已動起來,向前爬行,追著聲音的來處。這兒!她用力地動著自己的手,力氣比之前今年中用得還要多,還要劇烈,將自己的身體送上她面前存在的那座高山——就在那座高山的泉眼中,她聽見這個聲音傳來。先前,她的一切動作都是不協調和笨拙的,但很快,她似在某次全力以赴的失敗中驟然領悟——跟那些正常孩子比,或是微不足道的,但她終於在數年的遲緩中,明白了怎樣快速地爬行。
手放開這具身體;人體被四五個人向後拖去,留下一具眼瞳破損的身體在地上,流著猩紅的淚。這孩子聽聲音從中傳來,故而將耳附在上面。死亡如此鮮活,至於她確實從中聽見了聲音,告訴她:跑。
這兒不安全,你必須活下來,你必須跑起來……
血馬兒!
她睜大了眼,一剎那,塵土飛揚,時間似極長,她像站了起來,但維持在一個將倒而未倒的狀態中,手向著地面,腳踏著泥沙。這就是站。她心想——這是泥土——這是跌倒。她怎麼從未明白過?她的手朝向地面,因為引力將她拉回她現在的身體中,只有她的眼,回頭,看見在這血風塵暴中展開的旗幟。有個人,站在她身後,揮開身子,旗指前方,昂然挺立,藍旗獵獵,藍發飛揚。
平原上,草中黑霧噴湧。馬蹄奔騰,金劍敲響,箭矢飛流不息。她極慢地,看著自己墜落向地,又聽見那聲音,叫:
血馬兒,小心!
誰——她的頭腦在斷裂中進行,因為那死亡的草死開放又枯萎,阻隔詞句容納她的連貫——是血馬兒——
馬隊從她身邊疾馳而過,黃沙卷其血色,包裹,拍打這隊伍。風沙像戰錘一樣將他們攪作血泥,她翻身,滾落在地面,看眼前這悠長,緩慢而極致的景象。
藍衣展開,藍發拂面。她幾乎不習慣這噴湧的意識;這清晰的資訊,但那死亡的黑草開放不斷,語句似河,使這黑色的原野,奔流的紅星,散開的風沙,血色的馬隊,和她手指間漫長的藍發,交替不息……
血——馬兒——誰是血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