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設定(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定X

唯乍

唯乍

天生氣,地運靈,方成人。乾坤載道,萬民生之,為通天達地,故古來聽神。那時的歷史早已作過付因果的文書一例,凡世繁華,無論如何以文畫附麗,都難改其本質庸常,難掩其消散如煙,我對此有一二印象,歸根結底,恐仍是因為,我自在其中活過,像那柳河邊女子的眼,有老朽而鮮活的印記,殘在我究竟作為人的心中。天地為何生人,人又為何,又該以如何心念,聽天——自我幼時入道以來,這問題常常浮現在我心中,卻漂浮許久,終隨日複一日的常理沉淪,不曾徹解。那時的世圖,對現在的影響殘存,可謂少之又少,只不過若要究竟我的來路,方需解釋一二:正是喀朗大神禦宇中府,剎山大山仙居東鄉時,東鄉有約莫十六大望族,較比凡世脫俗,盛産善修之士,藺家亦是如此,只是到我一輩,已是三代未有仙家,故自我出,又顯種種少有奇異的誠質,族中上下都殷切盼我得道通天,能聽神意。我迄今仍記眾親族盼望話語,將我勉勵督促:天道剛健,地道仁厚,若能彙界,斯化為神,如此,雲行雨施,百物豐饒,得保東鄉永年。

定人之方圓,便是天道,承人之生路,便是地行,能通曉其理,便可稱神,而如我這般聽神之人,便是為彙由天地從律,以仁健品行,使之育物化人。也便是如此,東鄉,這廣陸之東的仙府,綿延萬年。如此是仙家的傳承道理,如此,也是東鄉的立邦之本。我生茲養茲,不負族望,終能聽神,知百物興衰而經生避衰,使一方土地,風調雨順,逢兇化吉;使我藺家,得賜天權,聽神當道。

為此緣由,約莫是有生以來,我一日也不曾離天意,不知天時,不知其健,其廣。但,說來,也是奇異,我生在天意之下,恐長久忘懷了,我作為人生於地上,頭頂天真正的模樣。那是片澄澈而廣闊的藍,仙書上的天,總以古黃繪制,若其符文,而那片真正的天,是在我至藍山時,第一回被我記了起來。我抬頭去望,竟至淚流滿面,因其中寂靜,確若我幼時感覺,未有一聲一言。

我同恩裡士的隊共行,約莫兩星期,溯河而行,才見藍山下的叢林,以遠來的朦朧景緻,漸轉清晰。天眼忽通,我又運功摸索,確感此地靈脈規整,不比先前洪荒,心中有些打算,卻暫且不發。我知道西土有些修士,能以蘊靈的媒介做法,但恩裡士,一來家系中未有此傳統,二來,大抵西土人,因其社會風氣,確實對術法靈氣不甚熟悉,恐未曾察覺,便不提及,仍同他們行了一白日。恩裡士此人,性格如此直白灑脫,雖已年近不惑,仍不設城府,使我疑心。我一路,不曾過多探聽西土情況,卻也浮水似地問了一問,其回答,卻使我驚訝。我問起厭能大神對‘繁榮’一事的構想:

“喀朗大神仁愛如此,體恤萬民,其黃金神光一縷,可保五年豐饒,厭能大神究竟為何如此不喜大哥?”

他搖頭道:

“密斯特藺,那是種虛假的繁榮。人生在世,萬古不絕,多少次戰亂興衰,命運變更,喀朗大神作主神,迄今一萬年,又保護了,哺育了多少人?我聽神甫說,厭能大神以為,喀朗神的這般態度,其實助長了人類中的草茬,阻斷了人以人力的發展,使我們不得真實的繁榮了。”

我對西土學說,略有些瞭解,心中略想,有了猜測。

“恩裡士,您的意思是,這繁榮……有一前提,正是前些年西土頗流行的學說,道,物競天擇……”

“適者生存!”他高興道:“密斯特藺,你確實博學。”他見我面上微笑,又收了激動,同我道:“你們東鄉人,時以仁愛為本,跟喀朗大神親近,恐難理解罷?”

我思索片刻,斟酌回答:“確實,我們認為,天有其德,凡是有道,必使之活,不可貿然作殺伐,興兵戮,平日相與,也是和愛為上,競搶為下,不過,我聽師尊講過,上古先民,挑選稻種,亦是年年作育,挑其良,去其莠,不可分毫鬆懈,否則育種不力,反使饑害發生。這便也是一種,‘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罷?”

他道正是。“你還是很有科學眼光的,聞彥。”恩裡士同我說:“與你那頑固的師傅不同。他老是念著,‘道不可破’!要我說,科學,本身就是一種道——那便是天真正的意,放之何處皆準的法則。”他對我笑,手指向天:“我們怎能不學習掌握呢!”

我那時抬了頭。南疆陽光,極其耀目,我不曾防備,望進天中,一時炫目,疼痛昏暗,我閉目去擋,卻幾次不得睜開。此地之氣,到底還是與東鄉那雲靄溫柔的觸覺不同,使我的肉身不慣,抬手擦拭,竟至濕潤,上回流淚,還不知是何夕。

“……因此,您也莫覺得我們殘酷,野蠻了,密斯特藺!”恩裡士不曾注意到我的異樣,仍在一旁道:“這個過程,是繁榮和幸福的必然。我們都是為了更大的福祉,在為之努力……”

厭能大神鮮少公開露面,甚有說法,道祂不喜人形,常以獸身而出,不過,我那回拜見,祂卻不是傳聞中那鷹身獅首的形象,而是一個白須男子,頗見威嚴,確不似剎山大山,樣貌慈愛。祂在下界的使者,同東鄉一般,盡為男子,只是有些近侍,格外像女性,不過,那處有一類特別的女身近神人,雖不聞神意,卻格外高貴,同仙姑般是貞女,卻可以童貞身,感應生子,可見神奇。

我記得曾親見一人,在西土某墓園之前。那童貞女站在墓園前,外面雨水滂沱,墓碑林立。不似東香,西土墓園,雖有碑文,還多有雕塑,石塑等隨立,我見那許多墓碑上,都有神侍之形,俯臥哭泣,一時好奇,為其原因:

“姐妹我必須如此稱呼這些女性),請問為何這些墓碑上,有如此雕塑——主人生前,可是遭了什麼不幸?”

她漠然回頭,面上浮現一陣獨特,飄渺的藍光。

她說這片墓園,都是童貞女誕下的神子——如此傳統,已有三千年,但無一得活,有時內裡同葬母親。

“那不是神侍,東鄉人,”她同我道:“那是厭能大神,在為自己無法出生的神子哭泣。”

夜深後,我獨起身,坐在原處運功凝神,不多時,三脈已通,方圓百裡內都可遁地而至。我舒展心神,旁觀而望,看見恩裡士一行確實在先前那昏神咒下不得動彈,便披衣起身,準備離去,心中卻忽動,因回憶起西土種種,又想起師尊同我說,厭能大神神力衰退之事。神無肉身,生育一事,究竟是何意?那些童貞女,雖生活較尊貴,終於是西土神教的外居,恐不知其真意,如今卻頗讓我思索。唯乍神發難,雖是如今才有,但恐怕其事根——早已種下罷?廣陸萬年歷史,可埋多少隱秘,非我經歷可想。心念雜亂時切忌運功,我故而再隨行一會,平複心神,方才起訣,遁地南行。雲霧已起,我身已飄渺,眼卻忽見恩裡士一行人的裝備運布被風吹起,忽心有驚——那裡面,哪裡是什麼防身器具,分明是些稿子,鑿子,成捆繩索,還有具石棺!

我心叫不好,但心念已亂,只能聽天由命,叫功法帶我去亂心之處,只願不要是混沌之中,耽誤事程。我念咒定心,終平神智,聚神定形,再抬眼,面前,卻是個先前見過的人面。再細看,周遭石山青綠,流水潺潺,同我外見的藍山不似,倒像是中府的庭院。

我抬頭,便見臺階上,先時我曾在河界處見過的那個西土男人,站在那處。我面有驚訝,他冷然望我,思索許久。

“你是個東鄉人,但竟過了‘破滅門’。”他自上往下,同我道:“東鄉人,都和剎山一般,愛以仙術偷些懶功。這山的靈脈,皆是亂的,無論誰用功法——都是被送去‘怯門’的宿命,不過,你……”

我但不能動,只見這水光點亮中,看那男子向我行來。先時一步,衣物是西土士兵模樣,再一動,已騰起濃雲,長其衣袍——我聽說那藍山的神,曾在初化形時,隨喀朗大神許久,因此衣物建築,都似中府風格,確是如此——他步步向我來,短短石階,竟若通天高山,飛湧狂霧。一目,他的面變了,不若我在廣陸所見任何相貌,只鋒利,神煞非常;一目,那西土的短發,隨雲而開,綻起大澤中長藻的輝光,蕩若天幕。我聽山中嗡鳴,地上顫動,不可抑制神情,望進此身眼中,見到了那同天,同海似的藍。

唯乍的眼——我如今可說——有我在別處,幾從未見過的純真。祂的眼,可讓人忘有相無相的混雜天意,記起那籠罩人,我唯一曾見過類似的,便是那柳河邊,我已忘記名字的女子,無暇,無知的眼……

此身尚不近我,我已頹然倒下——何等功力,都不可改動,汗如雨下,渾身顫抖。

“——唯乍神。”我喃喃,低頭,看那長袍落我身前,是藻海般的藍。

上一章 目錄 +書籤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