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行者
——停!
至夜黑草長時,男人看見河流沿岸的一個小丘上出現了一道亮光。那光彩轉瞬即逝,蓋自明石火的一滴流淌,便算訊號。北風吹過,夜終於有些冷了,他趕忙勒馬,聽龍血馬一聲長鳴,嘶吼悠長,都與別處不同,像那從天而來的厄難使者。他揹著口袋,扯著韁繩,緩緩向小丘上走,背上,仍是小而沉,沒有生氣的肉塊,陣陣拍打在他身上,手指和臉頰,則無不因為乘風賓士而寒涼難耐。他的指尖和內裡卻是滾燙的,像有股不明的火波在跳動,冷熱交錯,至於當那隊掩在丘陵高草中的男人出現時,他不由面部抽動,難抑心跳氣亂,橫步下馬時,竟雙腳一空,險些倒栽落地。
——啊呀!
他自己叫了起來,第一反應,不是護著自己,而是甩過那布袋,護在胸前,他跌倒在地上,雙手倒高舉著那布袋,使它像一株白色的無瓣高花,長過草野,石一般絢爛月光,照出說不出的詭譎死氣來。
他氣喘籲籲地抬頭看著。現在,他看見深藍色的天空,似可將他吸納進去。他摸到那孩子的兩肋,感其冰冷的鼓動。孩子的每一處都是堅硬不平的。她像個每個關節都打磨堅硬的骨頭,被塞進了一面小皮囊中。
——看把他嚇的!
等在丘陵上的眾男子大笑起立。這些男人多是風餐露宿,不修邊幅的面貌,面孔粗大,蓄須而紋路狂放,流露出精神上的粗糲,卻不乏自發的獨立驕傲。他們看上去對這種自然流露外貌的刻意行為頗有認識——亦即,他們同那些生活在城市中幹淨而溫良的男人有顯著不同。有此隨意,流浪的衣著外表,他們展現的是自己的勇氣和決心;名字,他們自稱是‘荒野行者’,來對大地宣誓自己的存在。
“這就是那天命之王……”
這些長鬍子的男人說著,從高草中跳行出來,紛紛趕至這男人的身邊。他還在地上冒冷汗時,四五雙手就將他提起來,使他滿面驚慌地落在人群中,而他手上的袋子,已率先被第一個人拾走,提在手裡,像鵜鶘銜著一條魚似的。
“像塊豬肉!”提著袋子的男人說道,興高采烈地瞪大眼。眾人哈哈大笑,那個將這塊肉搶過來的男人反笑不出來了,只能緊張附會地在人群中發出悽涼而困惑的呼氣聲。他回頭望,見這隊伍的頭領,果然沒隨眾人來,站在背後的山丘上,觀察四處的情況。四野寂靜,似乎沒有任何危險和追兵。
“讓我瞧瞧這個‘天王’的樣子……”提著袋子的男人說,首領回過頭,抬聲呵斥道:“休要胡鬧,我們立刻出發。”
但他已將袋子開啟了,往裡面看。
“哇呀!”如此他也驚叫道——加入了先前那男人的吃驚中。那個運送者,滿面汗水,此時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高興他有了個理解者。此人手抖,差點將袋子扔開,彷彿裡邊有條會出水跳躍的大蛇。他將袋子拉到一臂之長,瞪眼,同人道:
“她醒著!”
聲音悚然,連自己都不知怎麼回事。怎麼,他在裡面看到了什麼麼?什麼除了一個發育不良,因為渾身的傷口看上去有些悽慘和骯髒的孩子以外的事物?他的心砰砰直跳,頭腦卻告訴他沒有。他除了看見一個在孩子裡也是特別瘦弱的存在以外,什麼也沒看見。他眨眼,深呼吸,迎著周圍困惑,譴責,鄙視的神情,再將袋子拿到自己跟前,然後松開攥得極緊的手指,開啟封口,往內裡看。
又是黑暗;這袋子腥臭,一股淡淡的,新鮮的血味,倒讓裡面彌漫著內髒的腐氣。他眨眼,看見裡頭,還是同先前一樣。
他看見一雙深藍,幽邃的眼,望著他。
“操!”他叫道,再忍不住,鬆了手,跌坐在地。他的舉動,自己看不見,周遭人卻都見到了:在他看向袋內的瞬間他像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般渾身顫抖,甚若要跌進那口袋中,而,為了驅散那攫人心神的感觸,他不得不運起全身力氣,大叫一聲,落荒而逃。
袋子掉在地上,所有人都看著,沒人去接。那個孩子——據觀看人說,醒著,卻仍無聲無息,像塊石頭似滾落,翻倒在草中。眾人的眼追著它,直至於它不再動了,始終,可稱有生命韻律的,不過是四周隨風的草葉。
“……你去將它撿起來。”有人喃喃道,用了一個死物代詞。那布袋,躺在草野中,甚至是一個被水磨蝕後的大石形狀,沒有輪廓,不分頭腳,無聲無息,無法猜出其中這個被包裹著的人,該有多久沒有動彈。
“別再玩那個女孩,該動身了!”首領在他們身後道;他離得遠些,雖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卻全不切身體會其中僵死的氣氛,只認為這些新進的成員,紀律不佳,心理素質也很壞,漸要脫離行程的控制,故出聲,旅行自己作為首領的責任。
他喊了兩邊,先前那個搬運者,終於拾起了本行,前身去,將那袋子,撿起來,背在身上。
“我們是該走了……”他有些恍惚地對身後人說,那袋子在他身後搖晃。眾人如夢初醒,回身背起行囊,首領終於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