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月:黑
安鉑剛剛醒來,就被迫睡過去了,頭上流著汩汩的口子,被裹起來,又像個小嬰兒般,進了袋子裡。她被倒掛著,背在一個人的背上,有些類似夜裡的蝙蝠,不過是特別小而脆弱的那類,可能毛還是白色的。“真夠輕的,不是五歲,說三歲都可能!”揹著她的男人低聲道,將袋子提了提,安鉑瘦小無力的四肢就更像散架一樣顛簸起伏,發出水玻璃似的聲音。窗戶開得很大,夜晚的海風涼爽,灌進屋內,安鉑的眼睛沉重,一動不動,她的血液和身體一同搖晃,發出昏沉單一的節奏,但她的精神,卻——醒著。實際上,安鉑從來沒這麼清醒過!不知怎麼,在狗兒倒下不見的瞬間,她周圍的迷霧,過去包裹她的耳口鼻眼,讓她看不見人,聞不到氣味,聽不見聲音,說不出話的粘稠,忽然被吹散了不少。她能聽見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她能聞到袋子中的鐵鏽味。要說這氣味好不好聞,答案自然是莫衷一是的;安鉑的口裡也嘗到它的味道,而在她能形容這味道之前,她已經首先感到了——流動。這液體蜿蜒遊行在她體內,使她發燙,她想動一下,但做不到。她甚至不能動舌頭,去更多吞嚥它,而她所有能感到的,就是在這個充滿腥氣,流動,隱隱約約,有些鼓動色彩的空間裡,她在漂浮,而這種體驗,較之過去幾年的種種,竟然是最讓她——熟悉的。
“……這孩子身體賊差勁,要是路上,死了……”
男人說。女人冷然回道:“他們要見到活著的,你必須保證她存活。如果她在路上死了,你只管獨自承擔責任……我確定兄弟會肯定有自己的方法來維持紀律。”男人顫抖了一下,震著背上的孩子;女人上前一步,語氣冰冷,又道:“你該走了,我會為你拖延些時間,但要盡快出城,和其餘人會合。”
男人抬腿,兩人擦肩而過,他背上那個和宮中運夫別無二致的袋子搖晃,安鉑在裡面顛倒,血從她額頭上的傷口處滑落。
她嘗到自己血的氣味。庭院中閃爍月光,漂浮紫雲,使人不辨來路。周遭一個人也沒有,除了門外兩個倒落在地,不知死生的衛兵。男人吞嚥唾沫,大約在企圖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但不住顫抖。安鉑一動不動,但她可以感到一切比往日清晰而明朗,當她抬起眼,能看見空中懸浮的環月。
“……該死,沒有回頭路了!”
那男人低聲道,低下頭,朝前大步走去,但不至於太急迫,而像個宮中辦事的傭人,運送換洗的衣物。他將安鉑從背上取下來,提在手中,和其餘雜物交疊在一起。千真萬確——他很快,自己也分不清,哪個是那孩子,哪個是他用於偽裝的提囊。二者之間似乎沒什麼差別,都像是一團揉在一起的布團,鬆散搖晃的衣夾。他向前走,汗如雨下,夜越發黑。
安鉑,在這時,開始感到她從那種漂浮狀態中跌落。她不再能抬頭就看見天上的月亮,或者能聽見空中的鳥鳴以及種種落花流水的自然聲色。在男人離開庭院,離開狗兒已無生氣身體的時候,平原上那些噴塗黑霧的野草隨之消失;這死之花,不獨屬一物一生,開之不盡,而短暫已逝,卻註定,在前路的原野,不斷重逢,重逢。然這瞬間,風的變動確實吹散了它噴薄的花粉霧氣,使水色雲昏的種種剎那包裹襲上,讓她再度落回了那五感受阻的朦朧狀況。她的意識受身體桎梏,而身體,處在疼痛無力的虛弱中,幾在瞬間將她牢固的釘在黑暗僵硬的處境裡。她聽不見,看不見,聞不到,無法思考,無法意識。
她陷入昏迷。
女人站在窗前,看深藍,起伏的大洋。她的眼向遠處望去,撞到遠海巨大的雲石,上聚閃亮潔白的月光,使其真若一朵低雲,但她不停在那,而使目光,向更遠處去,盡管被海峽的山石阻攔,不可做成。她久久佇立,面容在渾濁的衰老和盛年完美中轉換,光線在月色的明暗中跳躍,一段時間內,她好像和月光融為一體,顯虛幻而漂浮,甚若不在此處,而隨月光離去,普照地面,乘其光亮,越過南海,由天而降,自不顧地上阻擾……如此她能看見更南。
神之海。她凝視數久,終回過頭,走向門口。她悄然無聲地踏出門外,經過兩個坐落在地計程車兵,二士兵面容恬淡,似不受擾,只是深睡。四周漂浮著透徹的冷氣,她垂目而看,甚是寒涼,但在最後掠影的瞬間,興許無人可長久看見,也無人能否決,確見光影間,最完美的慈悲。
她經過二士兵,向‘花園宮’的大殿走去。經行內宮後,人便多了,眾見她,與她問好,不敢見她面容。
——維斯塔利亞夫人。
眾人道。由是不直視她的容貌,漂雲而過時,她身上那抹白色,仍和過去她駕臨此處時一般,如女神般無暇。她不曾回答,只是向前,少頃,另一個白色身影,從主殿中走出,對在階梯上迎接她。眾見二人對望,一時恍惚。
海□□湧,月色點光,此景飄渺,如在這‘花園宮’中,降臨了兩個月亮般。
——慢!
戰馬藏在城外的林地中,男人揹著行囊,心跳劇烈,出城一刻,幾癱軟在地。不知多少次他都以為衛兵要開啟他的行囊檢查他的隨身物品,甚至,在最後一關,真有一個女軍官開啟了他的口袋,翻找其中的物品——這些女人,這些狡猾的罪人,總是很有手段的——但是她們沒能勝過他的運氣!在最後一層,另一個士兵將她叫住了,因耽誤得太久,因此那士兵終於沒能在這衣物和軟被的貨物中找到那個極小的,像個破損木偶一樣的孩子。他出了城,將幾個包裹將背上扯下來,坐在樹林中,狂亂地將裡面的物品往外扔,那些販賣用的器皿和填沖的軟棉散亂林間,他氣喘籲籲,動作極快,但在扔出一床被子時,他頓住了,半跪著,僵在原處,手指張開。
他看見那被褥上的血跡。他的眼珠向下轉,見那口袋中沒有任何聲息,只有一股血氣彌漫,紗布後,血印透出,隱約顯出一個人形。他想起那女人的話,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他伸手進去,戰慄難止,像心髒捱了毒蜂一擊,無法碰到那個紗布後散亂的小木偶。
她要是死了呢?他難免這麼想,終鼓足勇氣,飛快地碰了那身體一下。
他向後跌去——冷!又冷又硬!是個孩子麼?是個活人嗎?分明是塊石頭。他幾乎已確定這孩子,要麼就是一開始就被打死了,要麼就是被嚇死,甚至,一路上被悶死了,但慌亂中,又不願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尤其是自己的性命,爬行過去,伸出手,戰戰兢兢地將那袋子捧起來,捧到自己耳邊,鼓足了全身最後的勇氣,去聆聽裡邊的聲音。原野寂靜……偶有鳥鳴……但萬裡無雲,很是個晴夜……
他聽到遙遠的暴雨聲。這不是陣很大的聲音,但是雨聲,隆隆,隆隆,一聲接著一聲。他僵在原處,眼轉向左側,向著這個布袋,感那孩子的身體像死肉塊一樣貼著他的臉。他像在聽懸掛在屠戶鋪中的生肉的心跳般,聽這孩子的呼吸。
“活著……活著!”
男人鬆手,布袋落地。他咬著自己的手指,好讓自己不發出聲響使人發現;他自己也覺得,他是被這個差事嚇瘋了,至於到現在還是不敢去碰這孩子的身體。一個孩子,要什麼緊?但他搖頭,起身,重新背起行囊,翻身上馬。
這麼一個差事,說不上太難……但能給他一輩子都想象不到的榮華富貴,讓他騎上這匹他從前連看都是奢望的大馬……一匹龍血馬。兄弟會人說了,如果他表現得好,這次任務就能使他成為一個初級成員,再努力效行,等到他們再度解放龍血……他還可能獲得一顆龍心!
“走,”他哆嗦著對這馬道,背上揹著孩子。要看他對待龍心態度,只要看他對這龍血馬的態度就好。他想揮動馬鞭,又不敢,反倒像求人方便一樣,低聲下氣地請求:“請……”那龍血馬略微一動,他嚇得險些跌倒,連聲低道:“息怒,息怒!”
這匹壽命起碼有六年的壯年馬無需他的指揮,奔向已知的前路。駕馭似風——無怪這些貴族的車隊,從南到北,只要兩個月!他俯下身,趴在馬身上,緊緊攥著它的長鬃。這些龍血馬,無論雌雄,都長出漫長光亮的鬃毛,顯威風凜凜,那口袋在他背後顛簸,草野在他背後飛快逝去,似禦風而行,他先前驚愕,片刻後哈哈大笑起來,跟片刻之前判若兩人。
他攥著馬鞭,還是沒動,只是惡狠狠地,像揮舞鞭子樣,叫道:“快!”他欣喜若狂地看向前方的黑暗,手仍抱著馬的頸:“再快些!”
馬賓士向前,破浪般劈開草海,飛騎而行。天上的月色照著這黑色,渺小的影子,看著它向北去,留下一道灰色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