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畜生道走了一回,感覺如何?”
那男人在他背後道。他朦朧著,喃喃道:“沒有什麼不便的,雖沒有特別思考的過程,但恐是我運氣好,能在她身邊……過得,甚至幸福。”那男人長籲短嘆:“真好呀,真好呀!你真是有福氣!”他越向他靠來,捂著他的肩,感慨:“動物單純!吃喝拉撒,得盡幾欲,雖有時粗暴,終究多來恬靜了。你也是心大,兩次忠心,死於非命,非但不計較悽涼,反覺幸運!”他從背後,輕輕攬住他,好像在擁抱他似的,這感覺終於很奇怪,只像在內部,升起了一團纏繞的迷霧,不似外部有何糾葛。他站立不動,感那心,又被握住,而那美男子,在他背後,嘆道:
“這就是他們說的,我失去了的心……一顆好的,善的心!”
他依稀回頭,張開嘴唇,看著他垂下的眼,兩人恍若一體。那美男子,竟有些落寞,嘴唇翕動。
“……但這還沒完呢。遠遠沒完——封魂棺哪能這樣放過你。”他低低道,放開了他,將他向前一送,他登時脫了力,難站立,像漂在空中,這時,那男人,一會像在他左邊,一會像在他右邊,只聲音縈繞不休:
“你雖然也不幸,也辛苦,終於,還是很幸運了。”男人道,抬起手,撫摸他的臉頰:“生了這麼英俊的臉,誰不喜歡你?”他蹙眉,那男人又撫上他的手臂,道:“這麼有力氣的身體,誰不希望同你一道?”他欲伸手撫開他,又感他傾身而來,若雲中君般,橫臥在他上方,靠著他的背:“說你笨,你也不笨,感官豐富,能知善惡。心靜沉厚,足見深德,樂與自然,知律曉畫,已是修通雙面,能改生殺——這還不好麼?”
“我不明白。”他低聲道,忽然,又感那男子到他身後,手撫著他的背。
“不明白——但太好了!”那美男子道:“你可想象那些平庸醜陋,難抑惡欲的人,心裡如何想,身中如何做麼?”
婦人哭著。“不可能!我不相信——不可能!”她撲到那屍體上,高聲嚎哭,內裡傳來血肉腐臭,但她分毫不止。他心中忽生念頭,但已太遲,只來得及回身一望,甚難置信。
“不。”他喃喃,但那男人已猛力一推。他無力的魂魄由此向下跌去,掠過婦人,跌進那白布後的屍體中。無盡庸俗,剎那如蟻湧上,撕扯他的意識,他雖曾知無邊罪業,哪裡知曉過如此混沌醜惡!眾驅蟲咬開他靜默不動的外殼,擾亂他和緩向善的思緒,攪動他定心的威嚴,千方百計地要攻他溫柔憂愁的內裡,使內裡翻湧的罪業勃發溢位。如此痛苦,他此前未知,不由大叫一聲,渾身用力,從這黑暗的僵硬中騰起。
“啊!”
周遭人群尖叫,四處奔走。死人複活了——死人複活了!眾叫道,他坐在那,忽被人踢了一腳,又翻倒在地。“該死的,你裝什麼?”運屍人道。他還未能說話,身後,那婦人就上來,緊緊擁住他。他幾感窒息,婦人的手卻往他的衣袋裡伸。她摸到裡面的沉甸甸的錢幣,破涕為笑,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為掩飾這笑容,她將臉埋進他的肩中,不介懷那股臭味。
他幾乎什麼也不記得。食慾貫穿身體,壓抑的怒氣像錘子敲擊他的頭顱,他不由抱著頭,沒了任何餘地,只能用上命一般摳著,抓著,大吼大叫。
“發什麼瘋呢,呆子!”婦人道,但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念,爬起來,看著人山人海的街道,跌撞著沖了出去。眾人在背後看著,不一會就見這個醜陋的中年男人在街道上不見了。
“把錢留下,再去賣命!”那婦人低低地罵了一聲,又低下頭,輕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