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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 (2 / 2)

說罷,厄德裡俄斯踏出房門,使那虛弱而疲倦的面上,又迸發出過人的精力,開始指揮宮殿的運轉。侍從飛奔,廷臣跟進,她離開內宮,像進入洪流,仍聽見那僵硬,冰冷的聲音,叫她,媽。回憶起孩子迷茫痛苦的神情,厄德裡俄斯險些面露哀傷——但她不能這樣做——她知道得非常清楚。因此她抬起頭,嚥下眼淚,繼續向前走。

“殿下……是否要從獸房那兒,為您挑選一隻新狗?”

一名侍從道。厄德裡俄斯剎那顫抖了一下,而先前,被這種川流不息的世事所阻隔的湍急中,記起了那隻可憐動物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畫面。它破開了口的腹部起伏,雖然被包紮上了,但許多器官受了損傷,在肚子裡已錯了位,難複原。它無法叫出聲,只能以那渾濁,悲傷的眼睛,依稀看向來人……看向她……

那綠色的眼……她怎麼會將他忘了呢!

想到這只付出了生命的狗,或許還有三四年前的一件事,又或者,是什麼更早,更深的刺,在她心中顫動,她原先已重新落入眼湖中的淚終於顫抖掉落。這漂浮的星雲,被她以勤懇和善心支撐的王冠,究竟暗淡無光。她掩面而泣,眾人停步,沉默看著,面色各異,同情有之,冷漠有之,質疑有之,厭煩有之。她搖頭,哽咽道:“諸位見笑了……先不急著,取一隻新的來……我要將他,”她哭滅了這個詞,卻掩蓋不了,她用錯了人稱:“好好地送走……”

厄德裡俄斯不願見到黑暗中那張面孔;她確實,自維斯塔利亞南歸後,就沒有同她長談過,事務繁忙,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她知道——自從見到那女子衰老容顏的瞬間,她心中,就生出了極壞的預感。她反複夢見他冰冷的身體,無論她怎樣呼喚,都得不到回應。

“走吧。”王女道:“我們耽誤不起,諸位大人——情況是緊急的。”

……而除了這緊急的狀況外,她的心中,還盤旋著,不能同外人說,不盡的寒涼……

安鉑睡在母親床上,盡管天氣很暖,這張床上又仍有柔軟的絮,她卻睡得很冷,不住發抖。天色從日間來到夜中,天已似海深藍,她仍在睡,蹙起眉。

安鉑夢見自己站了起來。她可以感到她眼中世界和爬在地上,靠著狗兒走的時候的不同,事物無不顯得小些,離她遙遠。她站在草中,見面前的草野,雖看上去小了,可包裹,可掌握了些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感覺去形容),仍充滿陌生,遼闊無際。她看見四面的天昏沉黑暗,只天幕墜落處,有些藍色,紅色的光。由是那兒奇異,她便企圖去哪兒,無意識地,動了腿。

——她走得真快!

安鉑驚訝了。她低下頭,聽見草和石在她足下傾軋的破碎聲,看見事物飛速後退。她看見自己的腳十分大,很有力,像柱子一樣牢固地支撐自己的身體;她的腿又長又直,不像之前那樣彎曲而瘦弱。安鉑停下,走動,反複幾次,終於確定,這真的是她自己的腿,眼珠轉動。

a知道了,該多麼高興!她微弱,但確切地想到,飛快,堅決,像種冰冷的意志般掠過原野,向去。

她的衣袍像只展開的藍色大鳥……

汪!

狗兒虛弱地叫。安鉑,聽見狗兒說話。

安鉑!危險!安鉑——危險!

安鉑昏沉地睜開眼。屋內昏暗,她看見一襲白色的袍子,飄蕩在她面前。她以為是a,伸出手,去捉那衣服,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冰冷的寒香,跟a身上那溫暖的草木氣味不同,讓她猶豫了。她的眼珠轉動,看見房間內長滿了那黑色的古原之草,飄蕩那她尚不知名的灰黑粉末,令她睜不開眼,但在這粉末的籠罩中,她聽見狗兒的聲音越發清晰了,顯痛苦,艱難,尖銳而悽涼。她抬起頭,看見這件應該屬於a的衣服,穿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的長發落在安鉑眼前,散著黑水的光,安鉑努力睜開眼睛,隔著這飛灰的黯霧,終於看見了女人的臉。

……一張老人的臉,布滿紋理……但她非常吃驚,甚至沒有叫——因為她覺得,這是a的臉……

女人伸出手,將她抱起來,安鉑渾身僵硬,這時,她聽見狗兒的哭聲:

她不是你的媽媽,安鉑!

但安鉑沒法叫了,因為女人不是隻身一人。安鉑的嘴被捂起來,身上被套上繩,像個葉片所裹的食物。狗兒跳起來咬這女人和她的幫手,發出悲傷的叫聲:安鉑!安鉑!但是它傷得太重了,它的聲音也很小,女人的幫手抬腿就將它踹在一旁。女人抱著安鉑,她瘦弱的手緊緊錮著她,而幫手低下身,跪在狗兒身邊。

——安鉑!

狗兒叫。安鉑的眼睜大了——這聲呼喚,掙脫了房間內飄散的灰霧花粉的覆蓋,變得這麼清晰,這麼響亮,像個完整,撕裂了現實的詞,使她始終被無知和陌生朦朧的頭腦,第一次體會到了名為語言和法則的威力。狗兒的聲音,不再像狗兒,而是像個男人。安鉑聽見了這個男人的聲音,這個男人的語言和音節,這個男人的悲傷和憤怒——安鉑聽見了一個人,有生以來第一次。

房間內的黑草開放。安鉑轉動眼珠。

狗兒不再動了,那聲音消散。這個抱著她的女人蓋住安鉑的眼睛,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說什麼。她將安鉑交給那個幫手,他身上沾著狗兒血腥味。安鉑沒有閉上眼睛,安鉑沒有任何昏迷或者激動的感覺,這味道,這些聲音,讓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幫手抬起手,在安鉑的頭上重重敲打了一下,她這才天旋地轉,下落。她倒過來,看見狗兒躺在地上,然後,視線溶解。

安鉑向下跌落。她掉入一片藍色中,恍惚,她好像看見一片片倒過來的山峰,覆著白色的草,長著紅色的樹。真是奇怪的山……紫色的河流從上奔騰而下,像往天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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