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啕
——請您用餐,維斯塔利亞夫人。
銀盤帶著鐵蓋,送到她身邊。桌布潔白,四周端放皆是瓷作的花鳥。正對面,掛鐘下,一尊女神像靜看她。她原先出神思索,聞言回頭,見那送餐修女面上閃過的緊張僵硬,略抬嘴角,張開修長的五指,不曾聲張地,朝這年輕女孩揮了揮。她如釋重負,行禮後離去,走得很快,棺院的長袍隨步伐掀起。
她伸手碰那銀盤的蓋,手已觸到,卻又停,面露笑容。
“……這次沒有鳥糞了,我猜?”
她開口,身穿一件淡紫色的長袍,手中懸著那銀叉。背後高窗外,銀海吞吐含雪帶沙的白霧,噬岸而來。她抬眼,綠眸淡然,冰冷地望眼前望外走出的修女,其身影顯著踉蹌,猶豫片刻,終回過頭,瑟縮道:“我不知道,維斯塔利亞夫人——是首席的安排——我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
她哆嗦一下:這和我沒有關系。——我對您沒有惡意,我也從來沒有參與到對您的作弄中。
沒有回應,她卻顯更畏懼。一道黑柱似的影穩定不移地落在她身上;那無神的綠眼中漂浮淡金色的微光,將她映在那眼中。在她面前這個女人身邊,站著一個高大,修長的年輕男人,無聲無息,不曾言語,似連呼吸都消失了。
那女人對她微笑。
去吧。她柔聲道:無論怎樣,如果你們認為這樣可以羞辱我,就錯得嚴重了。
“你可以下去了,孩子。”她垂頭。那修女行禮,轉身離開。
周遭一切都歸為寂靜。她身旁的這個守衛沒做出任何行動,只低頭看她,眼中有別處絕不見漫長,死寂的耐心。她開啟餐盤,掃視其中乳白色的湯和明黃色的幹酪。她沉默片刻,忽面露不耐,抬頭看她身邊這個年輕男人。
“低頭。”她說。他——或者說,他的身體照做。他將身體彎到她身前;她審視他的面容,托住他的下頷。
“張口。”她又命令。他照做無誤。她舉著銀叉,似無趣地將一塊幹酪送入他口中。他等待許久,直到她沒有動作了,才開始吞嚥,動作緩慢至詭秘的地步。她看著他咀嚼食物,面上浮現一種冷漠的慈愛;他的喉結一動,眼神仍空洞,她手中的面孔卻再無起伏,只有那眼睛,又看向她。她仍扣著他的下頷,另一隻手優雅而輕盈地挖了一勺湯,以同樣的程式送到他嘴邊。他照樣接下,吞嚥下肚。她微笑看他,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而,平心而論,他的模樣確實有幾分像她,因二者之間畢竟有血緣。
“味道如何,吠陀先?”她問她唯一的,可以對話的伴侶。他的眼平靜無瀾地注視她,眼神純潔,足以讓她輕嘆。
“你跟你父親也有些像。”她感慨道:“你的眼睛像他。你確實是他的兒子。”她摩挲他的面頰。他喝下去的湯,他的面頰,乃至他的內髒都是完全寒冷的,但也許這種特質,反讓他增添了幾分透明的可愛。她越發喜歡他,熱情地撫著他。
“這也讓你,就好像我的兒子一樣。”她說。他緩緩直起身,離開她的手,仍同先前沒有任何變化。
“我沒有感受到任何毒性成分,維斯塔利亞夫人。”這個男人的身體,發出串機械般優美,連貫而平坦的聲音:“您可以放心食用。”
她看著他,靜了片刻,然後毅然決然——像有仇恨般放開了他,就好像先前的熱情和喜愛都是幻夢一場。她嘗了一口湯水,眉頭皺起,久久不動,若有人看見,恐會驚訝她,這個素來以平和,危險和深沉著名的女人,這個從來像維護一件不可摧殘衣裳般修持自己儀容的人露出這樣不加抑制的苦痛來,不能引起人的人和同情心,只讓人想起那無理取鬧的孩子,或者老人。
“難吃……!”她尖叫道,推開瓷盤,椅子向後滑去,她險些摔倒在地,幸好她身後的男人上前扶住了她。但她猛烈掙紮,站起身,推搡他的手,用尖細的聲音咒罵道:“你也是!你不會說話,不會回應——最壞的同伴。”
他沉默,耐心地接受著,眼下移,顯出一種組合,意外性的理解。她抬起眼就能看見他沒有任何責備且平和寬容的神色,不由顫抖,但只在望進他的金眼,深刻明白這種寧謐只是由於虛空而生的瞬間,絕望。
“不!”她低聲道,再次用力推了他一下。這具身體向後退,張開手,失去了對下一步的指令。她抬起手,捂住臉,似發出一聲輕微的啜泣,又止住了。
她快速,像跑一樣,向外奔去。他見狀隨之跟上;在他純淨,完全由物質組成的世界裡她身上的紫袍像噴湧出的異界蝴蝶般飛舞。她跑著,因為激動和突然而氣喘籲籲,但他只需走就能追上。
走廊上沒有任何人,門外,風雪迎接,亮一處白光。她捂著衣領,感寒風撲在面上,冰錐刺似地疼,幾睜不開眼。她踉蹌在風中前進,走過修道院外的空地,攀上通往石山的小坡,再走上進入石山的階梯,一如往常,但比往日多了些狼狽,多了些痛苦。
“白王北還鄉,身去魂無恙。骨藏極天島,眼座穹窿中。”
她抬起頭,又聽見那風中傳來歌聲。島的南面,一隊穿黑袍的修女,自幼就生活在這,像此地從未發生過任何喋血動蕩般,仍同過往千年的每一日般來到那島嶼面對大陸的岬角,唱響那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