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軍
——歡迎。他說;一個美男子,渾身因精神的歡樂和身體慾望達成一致而散發著熱烈而沉重的光芒。某種耀眼燃燒的死亡。他對怎麼展示這具高大豐滿的身體沒有任何困惑,坐在桌對面,他輕輕撥動那頭綢緞似的長發,將一縷亮若墨石的發束扼在指間摩挲,於此同時那雙明亮而凜麗的綠眼閃爍誘惑的神色,既天真純潔,又有深沉的危險。這個男人坐在桌對面,懷裡臥著一隻潔白,一動不動的羔羊,就躺在他交疊起的雙腿上,浮現在他彎下的身子間。他是個完全的矛盾體,美麗,但同時更英俊,從內部,而不是外部,浮現一種獨屬於男子的氣質,任何變裝都很難模仿。安靜,但蘊含著隨時迸發的能量,一觸即發的危險。他看上去既不年輕也不年老,壯年這個詞就是為這個年歲所造的,但他的笑容卻有遊離在時間外的雋永,同時比最世俗的邪惡更充滿慾望而直白,只是倘人想靠近,他很可能會忽然變得冰冷高傲,顯從各處都難以侵犯,最幸運的不過是,他帶來的那種魔性的誘惑,只是一張震撼的面具,至多出現在面上,而不向外擴張,因此這實在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櫥窗,一場不斷交換符號的對話,人只能凝望著,長久處在期望靠近和害怕其後果的波動中,到底是焦躁不安的——這個男人,相反,很高興。當他坐在那兒時自始至終都容光煥發,充滿魅力,其駕馭這魅力的嫻熟就像死亡統治著半個世界一樣,帶著深邃,言語不及的力量。
“來吧——你休息好了嗎?”他對桌對面,他今天的客人說,手指撫摸那隻冰冷的羔羊。高大,強壯,同時非常柔軟靈活,像個魔術,他完美地掌握著身體的平衡和收放。他放低聲音,仿不願驚擾其永恆的安眠,眼平和快樂地看著它雪白的頂,聲音悠悠的地傳前而去:“你準備好開始下一次考驗了嗎?”
沒有回答。他的手仍柔和地撫著羔羊的毛發,嘴唇卻抿起,那弧度越發深且甜蜜。所有這樣的微笑,都有其附帶的殘忍,但他有的是所有笑容裡最莊重而甜蜜的一種,即使在他放縱的時候,也有幾分尊重。他抬起頭,從那瀑布般的發簾下,投去兇惡綠色星辰的一瞥:
“或者——親愛的我,仍然有名字的我——拉斯提庫斯,”他提出:“在我們一起吃過些人肉大餐,經過幾場難以忘懷的戰場後,你終於準備好放棄了?”
沒有回答,良久,只有一聲嘆息,透著深重的厭煩。他坐在這微笑男子的對面,處在這場長桌上四處散亂的不祥餐盤之後的陰影裡。起初,他始終佝僂著身子,用那陰沉無光的眼看著桌上四肢手指的痕跡,好像要將這些慘狀和不幸都記在心裡,如在說,如果沒人記住你們,那我,好歹還有我,來記住你們,可憐的人……但他們倆是多麼不一樣!他彎曲的脊背透著沉重的痛苦,而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得靈活輕盈。他的眼神因內心的糾葛和折磨暗淡無光 ,他,逗弄那隻死去的羊屍,眸中閃爍著愛情幽暗,神秘的火焰,現在,即便人能看見,也很難相信他們竟然有同一張臉!一對綠眼碰撞在一起,隔著黑暗的長桌對視,說著,心的不同,會有怎樣的殊勝……
但,一個人,真的能有兩顆心麼?
他閉上眼。
“我準備好了。”他低沉沙啞道,像想將對面那個男子美麗的音聲撕碎般:“不必再等,我們開始罷。”
——你對死還很熱心呢!
那男子笑起來。當他再睜眼的時候他的模樣映在他眼中,幾使他痛苦了。那個高大的美男子,懷抱手中的羔羊,長袍因他起身如水落下,穿行在這酒池肉林,屍山血海中,仿未有絲毫困擾迷茫,唯見風度無雙的快活心魂,隨血流淌在他修長多欲的手指上——這種痛苦隨後迅速帶來了某種兇險的厭惡,他緊盯著他,發現自己因痛恨喘息著。他開始無法辨認自己視野中的男人是否和他相似——他開始遺忘他自己的容貌。
“廢話少說。”他低吼道:“你這次的軍隊在哪兒?”
噢。噢。噢。噢。那男人揮著手:“別這麼兇神惡煞的,多醜啊。”他如此說,那隻羔羊無聲無息地俯在他肩上,正當他如魔術師般抬起手指,順身而上,給渾身變化模樣:那件柔軟的黑袍畫上龍紋,在他觀眾驚愕而苦痛的眼神中他穿上那身古老,簡練的盔甲,披掛在身前同柳枝般搖晃。他站在那,彷彿這盔甲除了是一件英俊瀟灑的新衣以外絕無特殊,然後以被著尖銳骨刺的手抱起那柔軟脫力的羔羊,如抱著個嬰孩般,如此慈愛而專注——這個情景,包括這個男人綠眼中懇切逼真的神態必然在瞬間給他帶來了某種震撼性的痛苦。他的嘴唇顫抖,唯以全身的控制力再止住撕裂般的苦澀。
……他本來應該在——別的地方!他多麼想要——並且需要——在那兒!
所有的嘆息都只能融入他面容的堅硬了。那個柔軟,情感豐富並且從來熱烈而不加掩飾的美男子,相反,做了一切他不被允許做的事,但更有千百倍的詭異,就像是他快樂的外表下也有許多不情願般——他用鮮紅豐滿的嘴唇靠近那隻死去的羔羊——他可愛的,純潔的,死去的孩子,然後轉變,拉伸了它——那羊羔的皮毛變得灰暗,它的羊毛堅硬,身體融化,變長,變大,直到像曾經那樣靠在這個美男子手邊,像從前向來,從今往後也不變的一樣。他輕輕撫摸這變形了的羔羊,轉頭,用閃爍的綠眼睛看著他的觀眾。他看見那雙跟他一樣,只是顯著疲憊而苦痛的那雙中閃過的雷霆。
他將那羔羊變成了一柄劍。
他眨了眨眼。下一刻,觀眾已不在原處,黑色的雷霆向他奔來。他微微一笑,抬手去擋——兩個黑影交纏在一起,兩把巨劍碰撞在一塊。蘭德克黛因最恐怖而強大的戰士,現在有兩個,聚集在戰場中央。他蹙眉望著這個男人,大劍狂風驟雨般落在他身前,那種催人肝膽的轟鳴聲不斷響起,他的對手,這個很美的男人,只是微笑。
——你是米涅斯蒙造出來的把戲,是不是?
他揮著大劍,聲音寒冷瘮人。慈悲劍舞的時間和長度在任何別處都不可延長到這地步,時間像過去了幾日幾夜,足以屠戮成千上萬人,只讓他們披著一層微不足道的血衣。這個對手,事實證明,比他想象中更擅於戰鬥,較之先前的引頸就戮或在戰場上那弱柳扶風的玩樂態度,他這回像是個戰士樣戰鬥,並且有出神入化的技藝——如果相信他的說辭,他們是同一個人,這倒是好理解的,但越是和他戰鬥和相處,他就越厭惡這個說法,並在內心認為這定是使用‘封魂棺’的後果,一個米涅斯蒙造出來折磨人心的幻境,用他空洞扭曲的心靈,最終侵入和取代入內之人的□□。封魂棺!這難道不是恰如其分嗎?他的這個二重身戰鬥得華麗而優雅,似乎將戰鬥當作一場遊戲,享受其中的過程——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這樣做。
——這可不好說……
這個美男子笑道。他冷哼一聲,知道該如何戰勝他。他如此在意自己的風度,就應該用恰好相反的方式。他沒理會他的說辭和臉上的表情,極快地抬起手,那男人果不其然舉劍格擋,注意力集中在上半部分,不過要騙這具身體,並不容易,他需做得更現實逼真些,所以他確實揮下了劍;兩柄大劍撞在一起,他繼續向下發力,神色如前,然後在最後一刻,卸了力。
兩雙綠眼睛對著;他看上去兇狠,那男人甚至有些茫然,緊接著他抬腿上踢——‘慈悲’砍入他的肩膀但絲毫沒減輕他的力量,而因為他鬆了手這個男人的身體更加前傾,因此他的腿恰如其分地擊中了他原本就意圖攻擊的地方。他用足以踢碎鐵門的力度擊中這男人的□□,沒有一絲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