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米揚：人之海
懸崖邊有五片海灣，當地人分別稱其為鷹之海，獅之海，雲之海，人之海，最後，神之海，名隨海上的巨石，可從達彌斯提弗看見，除最後一座。巡茹潘多的牧場在鷹之海的上方 ，那座風化而出的展翼巨石就在沿海步道旁，從多層幻彩的海山往上走，鷹身漸出，如追人飛行，其羽翼之聲恰如海浪。令人信服的幻象——她每日需來回經過這巨石四回，有時如此同自己說，自語聲同白浪鳥鳴混合一處，倦怠心涼清晰可感，難說是她自己的問題。五海之地有超乎尋常的自然壯美，人煙難尋，過去，童年時，她隨維斯塔利亞尋訪全境，也曾站在黑荔波斯的海岸前將之遙望，此等親身經歷讓她雖不能說全知道那極北之地的天涯海角是如何冰寒霜凍，也似有權利朦朧感知一二。天涯海角，孤寂之地，陽光醉人，山坡上碎花開放，可供千年詩酒畫情，她撫開頰邊濃稠的黑發，將那天藍色冰冷的眼睛藏在其下，沉默看著。此處的宜人南部天候不曾掩飾其真實，正因如此她停留在此，獨自行走。她穿了件春日用的長袍，海風吹拂，向上而去。
病理室在山坡最上，她推開門，菱形陽光照亮黑暗室內，緊接是咳嗽，掙紮，吠叫。“關門，關門。”巡茹潘多道，手在桌上，她依言合上門，室內重歸幽暗，桌上躺一四足獸形。狗。她見巡茹潘多伸手按在它的肋骨上；她不眨眼地看著它的眼在室內閃爍玻璃光彩，許久後暗淡，那身體的起伏越發輕微。
“死了？”她輕聲問。“睡了。”巡茹潘多說，離開桌旁，對她抬手：“但很快就會死。病死，老死，和睡著沒有本質的差別。她點頭，靠在門邊，看房間深處閃爍的多雙無聲快速的眼，巡茹潘多將這些動物訓練得很好，都有超乎尋常的恐懼和渴望，都不發一言。
“你在等你的伴兒？”巡茹潘多低頭處理桌上的器皿，催促她：“走吧，走吧。隨便帶一隻，只要還沒死，都能陪伴你。”
她搖頭。“我來幫你做點事。我能做什麼？”巡茹潘多嘆息。總是這樣。“商人，嗯？沒有友好條目，只有物物交換，好吧。”她使喚道：“幫我把這些狗餵了，順便換點稻草。四處都是糞便味。”她點頭，幹練，沉默而敬業，提起身旁的肉桶，谷桶，向內走去。她經過那躺在桌上的病犬身邊，見它腿骨的凸起，呼吸安詳，空中有藥物香氣，她的嘴角抿緊，因感這病痛熟睡的寧靜撫慰了她心中始終繃緊的琴絃，自那夜以來。她沒有解決它，只將它放在那處，火的氣味，崩落的火灰，融化的人體，一碰即碎，隨風而去。她蹲下，抽出墊在獸籠下的稻草，放進木車中，沉默機械地倒入一桶桶水，沖入屋外的水渠，草野下海岸潮汐巨物吐息，成千上萬草葉散發出的香氣如自由的魔力，引誘這些動物，興許也包括人，讓那一雙雙眼中盛著晶瑩淚水。木屋的縫隙中透出雲層碩大的潔白，水一盆接著一盆沖出，穢物浸上她的長靴。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巡茹潘多弓背作業，姿態靈活，相反，她顯忠誠堅實更多，非是嫻熟。“千金之才不事糟糠啊。要讓更有才能的人去做更大的事，這樣才符合最大經濟效益。嗯？”
她不回答。她拿出桶中的生肉，遞到這些狗口前，有時她會伸手撫摸一二頭顱，更多時候她完全不這麼做，從這個木籠移到另一個。
“足夠有意義了。”她很久後才說，將問題拋向身後：“你的研究如何？”巡茹潘多舉起手中的瓶：“你說哪個？”她輕嗤一一聲，不是真的感興趣：“就這個。這些狗的病，有什麼進展？”
食物見了底，她蹲在最後一個木籠前，那狗沒有出來。“噢，沒有，什麼也沒有，一無所獲。沒見過這樣的病——它們甚至沒什麼病，你相信嗎？它們嘔吐，腹瀉，昏厥，看上去死了，過了一會，又醒來，自然走開，只是比之前少了點……感覺。”她低下頭，順著縫隙中的光去看木籠內。起先，她覺得這體型甚小，蜷縮身體的狗也生了病。短毛，斑點——不常見，口吻漆黑，像某種牧羊犬。“更不淘氣了。非常乖巧，像是痴呆了——除此之外看上去都是好事，我不能確定它們的智力是不是産生了致命性的差異，也無法確定這病的感染性，因此才有這間屋子，你能幫我帶一些出去散步是再好不過的，別和其餘人撞上了。”
“這只狗怎麼了？”她問。對於病情，她沒有任何興趣，只問了這麼個簡單的問題。它也病了嗎？不像。那狗從黑暗中睜開漆黑泛光的眼睛看著她。圓耳朵。甚至不像狗。
“哪隻？”巡茹潘多轉身，向她走來。她蹲著，她站在她身旁，扶著木門，看向其中。那狗抬起頭，對她露出牙。
“啊，那不是狗，你不認得嗎？”她說；她的眼稍微睜大了些，像納入了種古老的光。
“這是隻鬣犬。”巡茹潘多解釋：沒有引號。它已經存在於政治社會領域太久，這一個，是完全自然的。
聽說花園宮裡的事了嗎？昆莉亞和奇瑞亞還在冷戰，爭奪軍隊的領導權。沒有。她禮貌而冷漠地說。其餘人，當然，也沒有閑著，預言可能的動作，預測將來的混亂，一如既往。你想聽一兩個嗎？旱災，饑饉，預言就在産期周圍，他們會開始進攻。
沒有。她回答，牽著繩子，重新推開門。
“——而且那不可能。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就重新部署軍隊，大龍戰留下的殘局在十年之內都不可能恢複到一個正常的水平，在那個水平之前，任何除了生存以外的事都不考慮，戰爭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她讓光放進來，引起犬群的一陣狂吠，渴望新鮮空氣，腕中的繩子催促她。“那麼你還是關注了！我們的艦長。有人在推薦你。”巡茹潘多對她抬手：“安多米揚。你付出的資金和家業不是徒勞無功的，人民記得你。”她放低聲音，人聽不出內容：“包括你的犧牲。”
她蹙眉，莊嚴而疏離的厭惡中夾雜著厭惡，也許是這種天生的傾向讓她從商人到在傳聞中像個指揮官，甚至更高頭銜的轉變相當容易。“不要提這件事。”她簡短道，切斷了這段對話，且很快地邁出這間充斥神秘病痛的屋子，將黑暗拋之腦後。那巨大的，被不明神力修飾的石鷹迎風展翅，天空寂寥廣闊，明亮足使人融入其中，一旦這麼做，她感到手中那小東西發出尖銳的叫聲，不同尋常，和這情形格格不入，甚至讓她毛骨悚然。那小東西有低矮的後肢，極有力氣，將她飛速的拖下山坡，她必須邁開長腿，燃燒肺內的空氣方能追上它。她們之間形成了整體，她的身體限制了這只動物，這只動物攜帶了她凝固的靈魂，以可感的融合在地面上賓士，濺起紛紜花瓣，巡茹潘多的驚嘆，木屋的呻吟，風中的鳥鳴都模糊了，她的黑發散開，其中，那巨石接連現身：獅頭，雲臺，人身。神之海仍看不見，那海深入南部，通往‘海淵’。她眨眼，迴避了那被擋住的海峽，看向眼前，飛快奔跑著。
鬣犬喘著粗氣。她說不上為什麼她帶了這只動物。
人可以在各處見到旅行者——如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鷹之海的石崖深處據說藏著極大的鷹巢，這些孤獨的神速之王獨獨在這地方聚集一處，懸掛在石間仿如層疊白色的雕塑將人注視。在她穿過鷹之海和人之海的海橋之時，無數盤旋蒼鷹伴她前行，身後幾步，長繩牽那動物，海橋陡峭，終得片刻喘息，她沉默而線型地向前，它將四條腿連成緊密相合的連貫動作，脊背起伏，有點兒像貓。等到最後，兩個生命都跳躍而下，墜落金黃沙灘，她再度落在背後，腳印蔓延，印在天海之間。海有多廣大，這腳步又說怎樣的秘密？她無法說。她看著海風的背面，不向海之處，不明顯地，近來，她很少真正注視海面。從不長久，盡管在這五海之間，為逃避太長久的渴望。為壓抑已不可能的心願。
——你帶了只很不常見的狗。狗狗。來，狗狗。
鬣犬叫。噢，它的叫聲很不尋常，是不是？
“它不是狗。”安多米揚說。她在人之海的大絕壁前遇到三個旅行者，最大的特點是她們的穿著幾乎一模一樣，淡藍色白碎花連衣裙，中年婦人的身材，沒有孩子，提著籃子，海上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