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鉑:成長
這是他的家。他度過童年的地方。人說許多年前這宮殿下埋藏座火山,最終被轉化成永恆的沃土,那火山的眼失去熔爐般的痛苦,餘下一汪淡紫的痕跡。井置於‘花園宮’中央,聚集蘭花,藤蔓和荊棘的紫色,蕩漾水中,夢幻般的質地。它被建造在周遭地勢最高的地方,所以,那也許是真的——它確實是座沉睡火山上的府邸,地熱的脈搏噴吐出星羅棋佈的花陣。柔嫩的大花,細碎的圓陣,絢爛的薄紙,沒有筆能在上面寫下詩歌,盡管那渴望是如此深刻。“你是個將軍啦,敘鉑少爺!”宮殿中,與別處不同,有許多園丁,花匠。她們住在任何地方:宮牆的偏門中,池旁的水房內,懸崖的木屋旁。她們是最容易說出那句話的:敘鉑少爺,你在這!她們真正像對待動物一樣對待她。她們自己在日常工作中就見很多動物,見野兔和狐貍在花園中聚會有時候,當她們獨處久了,她們看見比他更不可思議的事,如此在她們眼中,他並無特別)——她們見花中人不可見的汙穢,那些淌下猩紅汁液的巨大有尾蟲會在月光下抬起身子。它們很恐怖,無可否認;它們看上去不像是這片土地,這片歲月的産物,標誌了個更遙遠的年代,一個異樣的故鄉。
“不。我不是將軍。”他掙脫園丁的控制,跑到大花叢中蹲下,花盤極高,將他的身體掩埋。十八歲了,他仍然瘦弱,不合比例,軍旅生涯沒有改變什麼——並且他已完成了三年前對老國王的承諾,不再是任何軍官和團長。他的血管不再透明。他變回了他曾經是的身份:“——敘鉑是個白痴。”
他道,俯臥在地上,視線掃過地面。在這樣低暗而粗壯的花莖下人有種感覺他們變成了螞蟻,在叢林中穿行。花叢盡頭的貍貓多龐大;它們金色,綠色的眼閃爍著光,就像他童年時。
“噢,敘鉑少爺!躲什麼。你是個英雄。”園丁們笑道。她們戴著寬大的草帽,紮著圍裙,在太陽下尋著他。是啦。有什麼不會變呢?連太陽在這年都是如此炎熱,令人心碎的紫色蜂蜜流過人身,昂貴而窒息。她們的木鞋踩過草地,手臂掠過花瓣,滑下藍黃色的雨,尋找著他。——時間和現實尋找著他,而剎那,他們的關系就不再是中立的了。他們在微妙而沉默地對抗,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其中仍留著些許金色的血管,像河流裡的金沙。“我們知道你的故事,敘鉑。”她們歡快道:“你在‘海境牆’,打了好大一場勝仗!敘鉑!”她們叫著那個童年時代被像只小貓一樣拋上天空的痴呆的名字:“你是隻了不起的了不起的巨龍!一尾巴,一轉身,嘩啦!”
她們將花環向花叢中丟去。敘鉑! 你將那將軍,一下打碎了,山峰倒塌。他輸給了你,你是將軍了。他沒有動。敘鉑對這類活動經驗豐富:有些人會騙你,她們試圖將你騙至空曠地帶,用那些醇美的蜜糖,新鮮的果實。噢。平原多麼危險——平原是屬於農場的,那是個被控制的地方。世界不那麼殘酷,只要你藏得好。但你可以一直藏嗎?
他蜷縮身體,躺在地上。世界變得這麼安靜而嘈雜,他能聽見昆蟲爬行,萬事都傾斜。他等待,期望像童年一般睡去。
是的。他可以永遠躲藏起來。從一場風雪中;一陣災難裡。從熊的搜捕,龍的追逐,世界的呼喚裡。他知道如何。
或者,他不能?
敘鉑睜眼。一隻巨大的眼睛,帶唇角鮮明的笑容,在花叢盡頭看他。“敘鉑少爺!”她們叫道:找到了!他眨了眨眼——噢。
確實有些事變了。他很冷靜,仍然,又一場遊戲,他不在乎輸贏,所以還算享受。“昆莉亞閣下在叫您嘞。”他猛然起身,個頭在那大花之上,在他四年前離開‘花園宮’時,他從未能和它們對面過。這些壯碩,深藍深黃的花有幽邃的無面,幸好他曾經看不見!不然還不知到會不會被嚇到哩。“去哪?”園丁們叫。他飛快向前跑去,襯衣揚起,紅發飄散,露出下頷的輪廓——玩這個遊戲——人必須聽從時間的潮流。人必須成長。他有點瘦,有點太長——仍然,他長大了。
“敘鉑?”他從花園的反方向跑,沖到圍欄邊,一個低頭勞作的人被他撞到了,側頭望他。
“昆莉亞大人在尋你。”澤蓮握了握草帽,不像園丁,倒像軍官。她們看進彼此的眼中,忽然,他對她有點兒羨慕。澤蓮許下那個成為園丁的願望有一段時間了,但夢想卻要得遠比那要長,至於她的速度,可稱是如夢般實現了夢想!她現在來到‘花園宮’了!她做敘鉑小時候就開始做的活。清道夫,一日接著一日,對著花無面廣大的臉龐,光透明般流過,這是種深邃而寂靜的體驗,有超越人世的專注和凝固,在其中,人遺忘一切,沉浸於和物的聯系中。她們在忘卻自己是人是感到最為快樂——所以,為了這個他不一定能意識到,甚至不一定能說出的原因,他有點羨慕。“我知道,我知道。敘鉑去了。”他飛快說,繼續邁著那兩條瘦弱的長腿跑了。他跳過籬笆,跑過山丘,路面泥濘而全不精緻,這情形在別處的宮殿裡自是非常少見的,因為再沒有像‘花園宮’這般同農田和原野緊密,不分彼此地結合在一處的宮殿了,粘稠的泥沙變成石磚似在悄無聲息中發生,它的邊界總是被模糊,推進在一簇簇花圃的邊緣。他跑著,看見山坡下大片的油菜花田,綴滿黃金,遠處,海灣環向內陸,幾處岬角帶著五芒星的尖銳和破碎將藍色的波浪擋回宮殿。達彌斯提弗很美。毋庸置疑。
他奔進迴廊,掠過他的兩個哥哥。“敘鉑!”他們也叫,但不如園丁們那樣異常,帶著兄弟血親的直覺,他們自始至終都對他少有敬畏。敘鉑就是敘鉑,不向別人要什麼,也不從別人那得到什麼。他跑向議事的中庭,還有一個迴廊時,猛然停止。
大花,那類最絢爛的高樹花,像開在天空中的不可能星花紛紛落下。風捲起衣袍和長發,華黑在庭院中閃爍油彩的光,他對此微笑。那色彩如此深沉,生動而與眾不同,他想伸手去觸碰,他也如此做。手如羅網,似蜘蛛吐絲,便在眨眼間,他將何物包裹在掌心,背手身後,向她走去。
“厄文。”他柔聲道。她回過頭,而他張開手,釋放了他的禮物。“啊。”她微笑,有些疲倦而眩暈,蝶翼掠過她的手指,它們修長而毫無瑕疵,甚至無需養護,甚至,養護和修飾無法孕育出這麼一雙手,它們讓愛好美麗的人妒忌,讓珍惜美麗的人痛心,慈愛而柔軟。鳳蝶,扇著閃亮的翅膀,在空中散播夢幻的藍火,渲染她綠色的眼眸。她將鳳蝶護在手背,輕輕抬起,她漆黑的長發像穹廬籠罩著它,那生靈寂靜了。
“你是來參加會議的,是嗎,敘鉑?”她溫和道。他轉動眼珠,沒有回答,而挽住她的手,像對他的母親,比對待他的母親,還像對待一個母親。奇異在於她們其實幾乎是同齡人,但有些事物轉化了她的面孔,夢的水流每一夜都在護佑且以不容拒絕的強硬將聖潔降落在她身上。他們說她是如此古怪地美麗而純潔,人無法拒絕企圖察覺其中的不潔,因不完全的結果而挫敗。他不過是個長得太匆忙的孩子。“我可以不參加嗎,厄文?”他商量道:“我可以在這陪你。你現在去哪兒都要人陪,不是嗎?我熟悉這裡的一切!尤其是這座宮殿。我知道比所有人都有趣的地方,比所有人都多。”
她寵溺地笑著;那件高腰長袍落在地上,她每動一步,都是場黑白交替的流水之宴。“我覺得你還是去參加為好。你熟悉周邊,並且你是阿奈爾雷什文公的孩子,作為主人的代表出席是合適的。”“——但現在主人是你了,厄文。”他無邪地說道,扶著她,看她面上的弧度,神秘而完美,如果他不是個白痴而是個有神智的人,如果他的神智在他身體中,他會大叫:這怎麼可能!別走。別走——這瞬間,不要消逝。但他是,所以他只感到某種心滿意足,轉瞬即逝。她微笑:“那並不重要,它若在精神上認可我,是作為這城市向善向好的決心。我無意成為任何事物的主人,並高興它接納我作為一個長期的旅客。請,敘鉑,我的朋友,替我出席這個會議,帶著以這片土地為故土的人民同我的情誼。”他的回答相較是沉默的,只是理解了。他溫順地將她送到屋內,使她躺在那張木質的搖椅上,它的邊框同海浪般起伏,點綴著染白的月亮。他的眼睛一直在躲閃,跳躍,直到他跪在她腿邊也是如此。
“敘鉑,敘鉑。”他很敏銳——她甚至更勝他,在某些方面上。她撫摸自己的腹部:“你想摸摸看嗎?”
“人們說這是不合適的。她們說你現在有個神聖的肚子了——上天所賜,沒有人能靠近。”他乖巧道。“即便那是真的,也不妨礙人觸碰。”她回答。“——她們說,男人,尤其是男人,不應該觸碰。”眼珠轉動,他快速道,重複:“超乎尋常地純潔。超乎一切的純潔。這是個特別的孩子,她無需男人的參與便誕生。絕對的純潔。她是上天的使者。”
“無稽之談。”她柔聲說。他的眼睛停在她的面容上,看見她的準許和寬容,這消除了他隱秘的恐懼——是的,在他的心靈深處,那片慣常波瀾無驚的白色平原上,藏著一簇對這景象的恐慌。他是最小的孩子,從未有過妹弟。他的家族成員不曾懷孕,而且——多麼大的腹部!盡管這件白色的長裙仍然讓她看上去平靜而完整,這個隆起的部分像個突兀的符號。有人說這是醜陋的。他將手放了上去,棉布柔軟地接納了他,其下的堅硬讓他想到石頭,想到農田中豐滿的瓜果。
“噢。”他顫抖了一下,對他自己來說也很意外,至於目不轉睛地用那雙藍眼睛看著她的腹部。他確實害怕這個,喉頭發緊:“多謝你,厄文。我摸到了。多謝你。”她疲倦地撫慰他的緊張,輕輕躺在那椅子上,陽光落上手臂,讓她泛著光,人看不出她的年紀。他緩緩站起身,搖晃著。
“你真的什麼也不要嗎,厄文?”他頓了會,問她。她說是的,點頭,微微傾斜著,在午後放鬆。
“這個孩子也不要?”敘鉑眨眼:“這個孩子不屬於你嗎?你將它帶在肚子裡,她們說——”他忽然停止。便是個白痴,也有忌憚之事,他用那驟然有幾分思索的眼看著她,見她放下手,黑發如瀑滑落,墜下手臂,像種神思。
“不。每種事物都有代價,我知道。我很好,幾乎是幸福的人。”這話讓他無法理解,但他沒有反駁。她看上去有些困了,隱約說:“她屬於幸福。我的,她的,所有人的。我幾乎得到它了,只有一件事讓我有些悲傷。”
他沉默了一會。
“我能幫你嗎?”他問,在他離開前。之後他離開了,去會議室,內裡已有爭吵聲,他邊走,邊看見其中站立的人影,昆莉亞高大威嚴的身影令人信服,也讓敘鉑若有所思。他是幫不了她的。他無法疏解她的孤獨,也不能理解她的幸福,但他知道——那幸福中的一個元素被永遠奪走了,這讓她——厄德裡俄斯無法忘懷,這個三月中是如此,在未來的歲月中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