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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倫索恩:生命浪潮

克倫索恩:生命浪潮

他如今睡得很少,少過夜間白晝的琉璃塔中少年時代。他仍在那座懸浮在時間之外的宮殿中度過□□沉眠的時間,卻可見它光芒漸消去。大臣開始叫他,‘大公’,而非‘大公子’,他在交談途中停下,停息片刻,望進眾人的眼中,一場無聲的,關於承認與否,關於是否讓時間逝去的博弈悄然生發,直到他的對話者別目,不願看他眼中的琥珀澄澈,以囁嚅點頭作暫負——“大公子。”他同時行禮,為表明這唯一一件事,對眾人道:

“這座堡壘的主人不是我。”他這樣,也僅僅這樣說:“陛下已離去,但他的意志始終如一,我期望你們的尊重,而這尊重不必給我。”他離去時留下片厚重的沉默:關於的因果的困惑,事關戰爭的疑慮。他不是不知道過去半年中湧動的糾紛在各處興起,他知曉許多血門之下塵埃囂囂的對陣只是被異常的氣候阻止,更瞭然在白山北端的苔原上霧氣常掩成群馬隊,推行木船企圖渡過洶湧北海,只為去往那極天下的島嶼,開啟‘封魂棺’,確認如今謎題中最關鍵的缺失部分:那個兇險的化身是否徹底死去?他們懷著決心——若其中已是枯朽屍體便扔進海內,若尚有呼吸,他們會將那身體撕為粉末,以言語無從描述的絕大勇氣。

他能感受到這一切。恐懼,憤怒,焦慮和孤注一擲的狂喜化作濃稠潮水穿過蘭德克黛因的原野,敲響‘回憶宮’的斷壁殘垣,夜間他抬頭看那尖頂不斷震蕩水色的波動,之後,天空中眼不可見的鐘就會撥動。這張鐘面的透明是其無關善惡的證據,也是其險惡的謎題——‘回憶宮’的天空灰白如屍面,同樣的蒼白中,世上最後一隻巨龍盤旋在黑荔波斯上,黑翼斷絕死亡的迫切訴求,也消除了複生的希望;它是將那些企圖渡海男人阻絕在岸的唯一理由,而無數鐵水澆灌的武器正別送往岸邊,對著遙遠的風眼。

島嶼靜謐,重洋阻隔岸邊奔跑的喧囂。多少次他曾仰頭嘆息過,這鐘表透明的純淨是為使人眼不可見,不可感,而看似寬宥卻殘酷的迴避,叫人無法意識到岌岌可危的境地?他在睡夢中,朦朧間,走過北海白浪湧起的海岸,火炮和光柱穿過他的身體,星點紅痕綻放海中。那巨龍,受他控制,藏於島中,好令遠射的武器無法擊中它,而他耐心等待,棲息在吠陀先已無魂的龍瞳中,直到北海軍隊入睡懈怠的剎那,他便會召集起這獨自一人的軍隊,從天而降,像背起石塊,將那器械物品毀壞,興許還夾雜著人,其中的細節他很難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在這種夢中的蘇醒時刻,他能聽見頭腦中響動的哀鳴。血腥蔓延在他口齒間,梳妝鏡中,他的牙齦出了血。

正是在他摧毀了第一支大船後,他發現清晨時,有一隻鳥出現在他身後,如幻覺。他猛然回頭,不再是鏡中,而在他面前,鳥同他對視,此後,更多此物接連湧出。此物:不會說話,鮮活異常的生命。已是陽春三月,某天夜晚他進入‘回憶宮’,看見那無光,已無從得知秘密的琉璃中走出一隻白虎。它的動作沉默,流動,莊重,身後跟隨著獸群。它們一言不發,自然如此,但蘊含著這宮殿最不知的事物,湧現的活力。克倫索恩抬起頭,他看見百鳥飛舞空中,巨鯨遊於天際,走獸遊動的身軀如洶湧的大樂章——人的言語符合的智慧,其中自然少之又少,近可於無,令此存在正是這宮殿的對立,如今,它們無處不在。為何如此?為何龍心消失後,他還能在‘回憶宮’中?為何他能控制無魂者?秘密彈出深邃的音符,他站在斷石上,清晰注視它流動的脈絡,可見難成不見之事。

生命澎湃而不可回絕的降臨正侵入‘回憶宮’,他在夢中所見最後一眼,乃是隻巨大的藍背鳥,遮天白月,渲染下一陣淬人心胸的藍。

“起初是中部的動物遷移——我父親引起的大龍戰激發的恐懼不止在人群中。南部平原的動物原先有自己的軌跡,但就在那一個月中被打散,勞茲玟的草原有一片為荒漠取代,死去的牲畜吸引同被黑雲驅散的肉食者,肉食者的來到又驅趕倖存的獵物,在前後相引的退避連綿,糾纏新生中,這張全新的生靈地圖誕生。許多先前不曾進入人類轄地的動物由此出現在人的視野中——這只雪豹便是如此,從龍雲經過的山地中落下,被一個雜耍團捕獲。半個月前他們來孛林巡演,演出不很受歡迎,但這只雪豹的走失引起了些騷亂。它逃進了堡壘,同此前的動物一般,你說的是對的:我在過去的幾月中累積了它們。無論是鳥還是蛇,無論是捕獵者還是被捕獵者,它們到這兒來,”他坐在床邊,遞給她一杯水,道:“避難。”

她低頭吮吸,用舌去舔那水面,然後再大口吞嚥,含糊道:“——什麼日子。”水漫下輪廓,喉管起伏,聲隨水落:“動物都過不下去了!”

他無法否認。誰能說動物的世界,無論有怎樣的更替和死生,總是比人類的社會更雋永而富有規律的?死亡以新生告別,屍骸融入土灰,只餘很少的悲愴和恐怖,月落日升的韻律,機械而富有最本真,溫柔的生命活力,送去一代又一代柔軟堅硬的生命。它們不受詛咒;它們生存。他側頭,看向窗外,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感其凝固而審問的沉重。大戰尚未離去——有些事,從很多年前就未離去。無法命名的事物,對抗,詛咒,厭惡著彼此,有接近永恆的剛強,比生命的旋律更少關懷,更多力量。這樣的事物貼近他們的世界。他看著風中搖晃的層林,抿住嘴唇。

“我妹妹如何了?”之後,他吐息,以平穩的聲音問。她姿態豪邁地喝著水,忽停止,放下水杯,注視他的側臉,若有言語。他嘆息,道:“厄文——我問你關於厄文的事。我和她,和昆莉亞姨都有通訊,但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她眯眼。“厄文。”語氣微妙,她重複這詞語;她的眼向上看去,似在尋找何物,而後終於在尋到後篤定地開口,望回他,似有些調侃,其後翻湧的憂慮卻不容忽略:“——你指厄德裡俄斯王女殿下。”她的調侃,顯然來自於她將這名字從雲端取下,放在自己粗糙而不恭敬的手中。這毫無疑問是個高貴的名字,古老而純潔,標誌了人可想象光明而正直的一切。厄德裡俄斯,如此它被封存,隱藏了多年,現在被從那潔淨而空靈的神龕中釋放,帶著世外和往世的沉重,幾不可觸,不可念。她將它掠過她嗜血而粗野的舌,當然,令他蹙眉,因他可預料她將說什麼。

“塔提亞,不用說你對這些閑言碎語和惡意中傷的想法——我想知道她的狀態——”

他命令;她攻擊道:“我們真的要用這個名字嗎?你真的想用嗎?這麼鮮明地顯示,你父親,繼你之後,再一次——不是意外,而像註定了。這次,還有什麼能為他開脫——”

“這不重要。”他回頭,睜大眼,作出幾分威嚴,她有些驚訝,軟化了態度,對他舉起手。她轉換了策略,不再表現她的好奇和窺探,而變作對他的關心。“好,自然好。與我有什麼關系?”她邪惡地笑了笑:“我更好奇你對此的想法。你過去對此相當介懷,現在它再次發生——我知道你不會相信那些感應懷孕,女神送子的說法。”她看似冷靜,疏離地說:“——這孩子是你的妹妹——或者弟弟。但,你理解我,沒人以為這會是個男孩,我說不好這是為什麼,希望你告知我。”“說吧。”他沒做任何解釋,用毅力忍耐著,彷彿每句話都是種鞭笞和痛苦。“我們假設這是個女孩。”她提議。“說吧。”他閉上眼,言語刻下傷口。

所以,自然,她會是你的侄女……她說。很久,這將是她的身份,但這不改變她的事實。

他沉默。他能說什麼?真相如此沉重而苦澀。他只能同她對視,聽著其中言語同命運的琴絃奏響:“——她就是拉斯提庫斯的最後一個孩子。”

光很遲才來。他記起那些信。他的妹妹,這個即將成為母親的年輕女子寄來的信輕盈無痛。他記得那些字跡,其中蘊含的雲色讓它們看起來甚至是透明的,沒有什麼事碰得到她。沒有痛苦,憂慮,但帶深重的哀傷,深至超越了病痛與健康。無須擔憂,克倫索恩大哥,我身體尚可,昆莉亞女士將城內維持得井井有條。達彌斯提弗的秩序穩步建立,居民適應著新生活,我自己也身在其中。

我能感受到那孩子的成長和跳動,這讓我高興。希望我們在年末能相聚——我很想念你。

“克倫索恩?”塔提亞說。他難以掙紮,恍惚了,身體搖晃。這言語是模糊,交錯而破碎的,意義時刻變化。比新母更穩重,比相聚更緊密。不像妹妹對兄長——他感到他必須去見她,他不得不這麼做。那個詞語,‘我們’,象徵著種更大的集體。眼淚在明白緣由前已湧起,因即使感到不解的怨恨,更深的遺憾是悲痛於有什麼人的缺席,而她們已經為這場相聚等了太久,太久。像永遠那麼長。但這相聚是在什麼情境下發生的?他掙紮的眼中看見孛林蒼綠,幽暗的林木。

時間流逝,那孩子要出生了,塔提亞的到來如訊號,清晰地告知他此事。但他無法離開。他不能去到他妹妹,或者那個新生兒身邊——他更不能做的事是假定任何意外的發生。克倫索恩——他有種不似感性人類的精美相貌,寒冷,細膩,但剎那,驟然湧起的感情讓他顯得鮮活而脆弱,而見狀,她原本要說的話便在口中不前了。她悻悻收手,卸下殘酷的面容。

“你不習慣你父親不在了,是不是?”她伸手,猶豫片刻,落在他肩上,終於徹底地停在那,給予他些中性的安慰。她們的關系很微妙。“你看上去壓力大得要死了,試試分些給別人。你是不是過去太依賴白龍心,甚至沒什麼心腹?”

他搖頭,大口呼吸。他沒有對這話題多說。

“我會讓維格隨你一同去阿奈爾雷什文。”他解釋道,聲音已冷靜:“帶上惠院最好的藥物,沒有龍血了,我們只能做力所能及的——塔提亞。”

他對她伸出手。“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他低聲道:“保護好她。”

她們對視,他見她雖不情願,卻仍點了頭,終面露笑容,苦澀而疲倦。

“別擔心。”她最後說:“她挺好的。但她無法控制周圍人怎麼想,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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