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一斌有幸在昆明出生,可他出生沒幾天,褚時健牽掛廠裡的生產,催促馬靜芬回新平。褚時健的話就是命令,馬靜芬抱著兒子,和丈夫一起坐了三天汽車,回到了新平。不巧正趕上修路,車堵在漠沙江邊等渡輪,一等幾個小時。
褚時健歸心似箭,不耐煩了,他說:“不等了,我們走回去。”
一聽這話,馬靜芬眼淚流了下來。還有十幾里路,抱著出生沒幾天的孩子,怎麼走?褚時健對妻子的眼淚有些無奈:“在農村,女人路上生完孩子抱著就回家,哪有那麼複雜?”
當年談起這些事,說一次兩口子就吵一次,為了這,馬靜芬不知哭了多少回。當光陰把記憶壓成碎片後,她終於能夠平靜地回憶往事了。
“我這一生,大小產一共有五次。我的身體不好,每一次的反應都讓人死去活來。生映群時,他來醫院守過,以後就不來了。有一次我動大手術,他幹他的工作,沒來。手術完了,他到病房看了看,給我倒了杯水就走了。”
“在磨盤山時,我在山區小學教書,映群每天跟我到學校。有一次,晚上下班遇上瓢潑大雨,我們兩個在山路上走,全身搞得和泥人一樣,回到家連褲帶都是溼的,他都沒想起來接我們一下。”
“那段時間我流過一次產,他沒時間管我,十幾裡山路,我一個人走去做手術,中間還要蹚水過一條河。我覺得他是身體太好了,體會不到我這種老病號的難處。”
“你別看他跟當地的農民、跟廠裡的工人處得來,回到家和我跟孩子卻沒有話講。我們兩個孩子,他一個都沒有抱過。在新平時,有個鄰居偷偷問過我媽,映群是不是老褚親生的?搞得孩子都怕他。映群在縣城上學,離家幾十裡,他去開會,順便到學校去看她,映群沒錢花了,都不敢開口問他要點兒錢。”
“戛灑天氣熱,每天晚上都要洗澡。他肩上搭條毛巾,叫聲‘走,兒子,洗澡’,自己就往前走了。一斌才多大一點兒,吧唧吧唧地緊跟著趕,他連頭都不回。”
“我在戛灑小學教書時,因為是‘右派’的妻子受人欺負。我忍不住告訴了他,他咬著牙說:‘誰再敢欺負你,我就殺了他。’老褚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我以後就不敢跟他講這些事了。”
妻子記憶裡的戛灑生活,帶著太多的無奈和心酸,那麼,女兒褚映群的記憶呢?
褚映群從小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父親命運的改變,不可避免地也改變了她的生活環境。爸爸從國家幹部變成了大山深處接受勞動改造的“右派”,她童年和少年的悲喜悠遊,都與艱辛困苦緊緊相連。甚至她的童年和少年教育,也是在條件簡陋的學校完成的。
生活的經歷,讓她從小就知道隱忍、懂得體貼、善於觀察。她說過,有些時候,她是媽媽和爸爸之間的黏合劑,在這個四口之家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當年的採訪中,她很少談到自己,只是用一種冷靜的語言談及父母。
她說:“那些年我不記得過過什麼好日子。有幾年我和媽媽、弟弟在一起,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幫我媽帶弟弟。對我老爸,我從來不會提要求,不會訴苦,因為我的老爸太堅強。我覺得,他甚至連表達感情的話都不會說。現在到我們家,你會看到他做家務、逗娃娃,對我的女兒和侄女很好,我覺得,他好像是把沒有給我們的給了第三代。”
問起她的愛好時,她說她愛讀書,小時候就喜歡,即使在新平傣族寨子裡當知青的時候,她也堅持了讀書的習慣。所以恢復高考後,她第一年就考上了昆明的大學。
這些事情在褚Ⅱ寸健的記憶裡是不是完全沒有呢?不是。
1991年的採訪中,褚時健說:“我這個人太粗,當然,岡為我的粗,很多時候也得罪了我的家人。我不是有意的,希望他們不要計較。在我看來,我們這個家庭是高層次的。從困境中一路走過來,最後統一到對事業的追求上,很難得。雖然不表達,但我對家裡的感情很深,如果沒有他們,有時候我會想,幹不成就算了,有了他們,我就一定要幹好。”
幾年後,褚時健的話得到了證實,他讓妻子看到了他對她的愛、對這個家的負責、對女兒的痛惜、對兒子的牽掛。
1978年,“右派”問題得到最大力度的解決,大部分人“一律摘帽,回到人民的隊伍”。
1979年,褚時健在戛灑鎮上看到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檔案,他對老伴說:“一切該結束了。我是搞經濟、搞技術的,我們這些人又有用武之地了。”
此一去,山中二十年;此一去,青絲摻白髮。
1979年,褚時健終於要離開哀牢山了。他將二十年山中生活的所有痛苦回憶打包裝進了記憶深處……
他感慨:“這麼多年,有人消沉了,有人說浪費了,不是有句話叫‘蹉跎歲月’嗎?我不那麼想。我覺得,經歷對每一個人都是一筆財富。但一個被經歷的苦難壓倒的人,是無法得到這筆財富的。任何時候,我都想千事情,成績算誰的我不在乎。我覺得,人在任何時候精神都不能垮,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有所作為,這是對自己負責任。人不光要承受苦難,還要有戰勝苦難的能力。”
送別褚時健時,戛灑糖廠的職工依依不捨。在他們眼中,他們的廠長是個有著無窮動力和能力的人,用句最普通的話形容:只要他沾手的事,就能幹好。
因此,他們對來接褚時健的玉溪捲菸廠的人說,戛灑糖廠的福氣要被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