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子正是。我們夫權會要殺盡你們這夥畜生野種!"
俘虜中的一個,很倔強,睜圓了眼,直著喉嚨這麼嚷罵。
大家都知道宋莊有一個夫權會,很和這裡的農協分會作對。下來,非常可怕。接著,槓子,土塊,石頭,都密集在俘虜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誤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對,一面指揮梭標隊帶俘虜回去,一面就轉換眾人的視線,高呼"到宋莊打倒夫權會去!"這個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廟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風似的向村前滾去。
那一群人趕到宋莊時,已經成了一千多人的大軍;這是因為梭標隊已經聞警全隊而來,而沿路加入的農民亦不少。沒有警備的宋莊,就無抵抗地被侵入了。人們都知道夫權會的首要是哪幾個,會員是哪些人,就分頭包抄,幾乎全數捉住。吃了"排家飯"後,立刻把大批的俘虜戴上了高帽子,驅回本鄉遊行,大呼"打倒夫權會!"待到許多婦女也加入了遊行隊伍的時候,呼喊的口號便由她們口裡喊出來成為:
"擁護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
這個火山爆發似的運動,第三天就有五種以上不同的傳說到了縣裡。縣黨部接到王卓凡的詳細正式報告,卻正是胡國光榮任常務委員後的第十五日,也正是陸慕遊在那裡枝枝節節地解決孀婦錢素貞的困難地位的時候。
胡國光看了那報告,不禁勃然大怒,心裡說:"這簡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鳳姐。但是,由金鳳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便是兒子阿炳近來更加放肆了。
"哼,這小子,沒有本事到外邊去弄一個進來,倒在老子嘴裡扒食吃!"胡國光恨恨地在心裡罵著。但一轉念,他又覺得南鄉農民的辦法,"也不無可取之處",只要加以變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魚,擇肥而噬。他料想方羅蘭他們是不會計算到這些巧妙法門的,正好讓他一人來從容佈置。
事實也正是如此,黨部裡其餘的委員看見了這一紙報告,並不能像胡國光那樣能夠生髮出"大作為"來,他們至多不過作為談助而已;便是方羅蘭也只對婦女部長張小姐說了這麼一句話:
"婦女部對於這件事有什麼意見?糾正呢,還是獎勵?""這是農民的群眾行動。況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來告狀,只好聽其自然了。"
正忙著籌備"三八"婦女節紀念大會事務的張小姐也只淡淡地回答。所以這件事便被人們在匆忙與大意中輕輕地放過去了。再過一二天,就沒有人在黨部裡談起,只有胡國光一個人在暗中準備。
但是在縣城的平靜的各街道上,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動的中心。有許多閒人已經在茶館酒店高談城裡將如何"公妻",計算縣城裡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婦,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於說,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來抽籤。這一種街談巷議,頃刻走遍了四城門。終至深伏在花園裡的陸三爹也知道了。這是錢學究特地來報告的;不用說,他很替陸慕雲小姐著急呢。
"南鄉的事是千真萬確的,城裡的謠言也覺可慮;府上還是小心為是。"
錢學究最後這麼說,便匆匆走了;他似乎是不便多坐,免得延擱了陸三爹父女打點行裝的工夫。陸三爹縱然曠達,此時也有些焦灼,他立刻跑到內室,把錢學究的報告對女兒學說了一遍,嘆氣道:
"錢老伯的意思,危邦不居,勸我們遠走高飛。只是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哪裡去好呢!況且祖業在此,一時也走不脫身。"
陸小姐低了頭想,眼光注在腳尖;她雖然不是學校出身的新女子,卻是完完全全的天足,出門原也不成問題,但她總不大相信那些謠言,覺得父親是過慮。
"父親看來那些謠言會當真麼?"陸小姐慢慢地說。"現在時事變化果然出人意外,但總還不離情理。南鄉的事,那些打倒親丈夫,擁護野男人的話頭,果然離奇得可笑,但細想起來,竟也合乎情理。從前我們家的劉媽,說起鄉下女子的苦處,簡直比牛馬不如。不成材的男人貪吃懶做,還要賭錢喝酒,反叫老婆掙錢來養他,及至吃光用光,老婆也沒有錢給他使了,他便賣老婆。像這樣的丈夫,打倒他也不算過分罷?父親從前好像還幫過這等的窮無所歸的鄉下女子。"
陸三爹微微點著頭,但隨即截住了女兒的議論,說:
"鄉下的事,且不去管它;只是據錢老伯說,城裡也要把妾婢孀婦充公,連未字女郎也要歸他們抽籤,這就簡直是禽獸之行了!錢老伯特地來叫我們提防,他說的是危邦不居。"
"錢老伯自是老成遠慮。剛才我說南鄉的事也還近情理,也就有城裡未必竟會做出不近情理的怪事的意思。妾婢孀婦充公,已經駭人聽聞,未必成真;至於大姑娘也要歸他們抽籤,更其是無稽的謠言了。方太太的朋友張小姐,劉小姐,也都是未字的姑娘,她們都在婦女協會辦事,難道她們也主張抽籤麼?"
陸小姐說著,不禁很嫵媚地笑了。父親摸著鬍子,沉吟半晌,方才說:
"或許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當此人慾橫流的時候,聖賢也不能預料將來會變出些什麼東西。古人說的'天道','性理',在目下看來,真成了一句空話罷了。"
於是"危邦不居"的討論,暫且擱起。陸三爹感時傷逝,覺得腦子裡空空洞洞,而又迷惘,舊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動搖,失了根據。但他是一個文學家,況又久與世事絕緣,不願自尋煩惱。所以只爽然片刻,便又高興起來,想作一首長詩以紀南鄉之變。他揹著手,踱出女兒的房間,自去推敲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