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的奶奶在這一次會見中,和劉川談到了保外就醫。
她告訴劉川,在她這次探視之前,託王律師找原來為劉川辯護的那位律師瞭解了一下情況。王律師經過分析,告訴奶奶,劉川犯過失罪,罪名還是成立的,判的也不算太重,想透過申訴翻案或者減刑,基本沒有可能。但劉川原來就在監獄工作,對監獄的“縣官”與“現管”都應該很熟,不如託託關係,讓他們放劉川保外就醫。當然要辦成這事,最好給有關人員塞點好處。至於塞多少好處,王律師說他也不熟價格,答應可以問問,但奶奶說就算一萬兩萬吧,錢從哪兒來呢。王律師說這就要你們自己想辦法了。
奶奶想不出辦法,她看病的錢,吃飯的錢,已經入不敷出。雖然前些天東照公安局的景科長來北京辦事又來看過她一次,給她講了劉川配合公安局立功破案的故事,並且帶來了東照公安局特批給她的三千元困難補助金,但原來王律師幫她談好租出去的公寓,法院後來決定收回,那家最終沒能入住的租戶,還要和奶奶打官司呢。奶奶為生活和看病的事給她原單位管人事的頭頭打了電話,可她原來的單位早和其他單位合併了,好在人家還算負責,派人到家裡來看了看她,表示可以幫她找個具備一定醫療條件的養老院去住。如果她的退休金不夠支付養老院的費用,是她自己想辦法還是單位另外補貼,回頭再說,反正貼也貼不了多少,到時候再說。奶奶單位來人談這事的時候小珂也在場,小珂當即表示,如果奶奶搬去療養院,她可以把劉川已經付過的房租退給奶奶,補貼養老院的費用。不管怎麼說,奶奶肯定拿不出錢再來活動劉川保外就醫的事了。所以她來監獄會見的時候,讓劉川自己想想辦法。奶奶說,你們鍾科長現在不是正管你嗎,他不是一直對你不錯嗎,你能不能求他幫幫忙?奶奶事前還問過小珂,小珂說,保外就醫法律上都有明文規定,只有長期患病、患傳染病或者患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而且放出去對社會不會構成危害的犯人,才能被批准保外就醫。於是奶奶讓劉川去問問老鍾,到底病到什麼程度,就可以保外就醫了。
她大概以為劉川和老鍾,還是原先那種上下級的親密關係,可以無話不說,無事不談呢。
劉川當然不可能去找老鍾打聽這事,但這事顯然是他情緒低落的原因。
劉川從超市調回到中隊的那幾天裡,每天無論自學、上課,還是出工出操,臉上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做事情也總是丟三落四的。有一次他被派去幫獄政科的圖書室搬家,抱著齊胸高的一摞書下臺階時,正碰上他們分監區的龐建東上臺階,可能也是書太沉吧,劉川居然沒有停步讓路,兩人擦肩而過之後,龐建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劉川叫住了。
這是龐建東第一次正面與劉川單獨對話,他不是劉川的責任民警,平時值班時也儘量避免與劉川單獨接觸,也聽入監教育分監區的幹警說過劉川個性孤僻,比較難管,所以他一般情況下不和劉川直接衝突。他不是怕他,可能還是因為季文竹的事情,思想有些顧慮,怕說輕了有損管教人員的威嚴,說重了劉川弄不好認為他是挾嫌報復。
但這次,臺階上只有他們兩人,兩人狹路相逢。龐建東忍不住了,擦肩而過後開口叫住了劉川。劉川處於下,龐建東居於上,隔了四五級臺階。他看出劉川張了一下嘴,大概想稱呼他,但又沒說出來,於是龐建東先稱呼了他一聲:
“劉川。”
“到。”劉川這才應答出聲。
龐建東儘量把聲音放得緩和,竭力避免半點報復的嫌疑:“劉川,你搬書哪?”
劉川抱著那摞頂到下巴頦的書籍,歪著頭吃力地看他:“報告,我們在幫獄政科搬書。”
龐建東說:“罪犯改造行為規範……是不是又有點忘了?”
劉川語塞。
龐建東提醒道:“行為規範第五十五條說的什麼?”
劉川背誦道:“……第五十五條,與管教人員同一方向行進時,不得與管教人員擦肩並行。在較窄的路上相遇時,要自動停步,靠邊讓路,放下手持的工具,待管教人員走過五米後再起步。”
龐建東說:“剛才做了嗎?”
劉川終於抱不動那摞書了,撅著屁股放下來,想放到臺階上時書倒了,順著臺階稀里嘩啦地散落下去。
劉川沒去撿那些書,他立正站在臺階上,喘著氣說:“報告,我剛開始沒看見您。”
“沒看見?”龐建東不高興了,劉川明明看見他了,擦肩而過的一剎那還和他目光相碰。他嚴肅地,甚至,有幾分嚴厲地注視著劉川,幸而劉川趕緊補了一句:
“後來看見了又忘了做了。”
龐建東這才把臉色略略放鬆,彎腰幫劉川撿起掉在臺階下面的書本。說:“學習規範,關鍵是要遵守規範;遵守規範,關鍵是要養成習慣。希望你在習養成這三個字上,好好下下功夫。”
劉川說:“是。”
龐建東幫劉川把書重新摞好,還幫他扶著,讓他重新抱了起來。然後,龐建東拍了拍手,離開劉川向獄政科圖書室裡走去。他自己感覺,剛才對劉川說的這幾句話,說得很好。既是嚴肅的教育,又是以理服人,而且,又特別避免了盛氣凌人的口氣。他沒多觀察劉川的表情,是心悅誠服還是心懷不滿,但他能感覺到這回劉川確實是按照《規範》第五十五條的規定,在他離開五米之後……甚至,將近十米了吧,才慢慢起步,走下了臺階。
這一天夜裡,大約兩點多鐘吧,三分監區的夜班民警在監控室的電視螢幕上,看到四班的劉川突然起床,在監號的門邊按鈴求茅。值班民警在監控室開啟了四班的電動牢門,透過筒道和衛生間的監控螢幕,他看到劉川身體搖擺,走路緩慢,在夜班雜務的監視下進入衛生間小解。小解後剛走出來便靠牆蹲下。雜務彎腰向他問著什麼,他搖著頭不知答了什麼。值班民警趕快走出監控室,開啟筒道鐵門,走進筒道。他走近劉川時劉川強撐著站起來了,這時民警發現劉川面色發紅,眼大無神,呼吸似也有些急促。民警問:劉川,你怎麼了?劉川聲音沙啞,回答說:有點難受。民警上去摸他額頭,額頭熱得燙手。
民警馬上向監區總值班員作了報告,監區總值班員馬上派了一名備勤的幹警,送劉川去了監獄醫院。劉川到監獄醫院先測試了體溫,體溫高達三十九度,但又並無感冒或腹瀉的症狀,一時也看不出哪裡發了炎症。於是值班醫生當即為劉川開了一張病床,以便留待明天詳細檢查。
第二天上午醫生給劉川抽了血,做了心肺檢查,吃了退燒的藥。到中午時體溫退了,醫生又讓劉川住了一天院進行觀察,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無論胸透還是血檢還是淋巴檢查,都未見異常。發燒時過高的心率也降下來了,於是醫生只能撓撓頭皮,讓一監區先把劉川接回去再說。
劉川回到監區的當天下午,還去車間摺頁子。摺頁子就是製作信封或手提紙袋,是個看起來不重但幹起來很煩的活兒。劉川下午幹活兒時雖然不發燒了,但體力明顯不濟,乾沒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在車間帶班的馮瑞龍見狀讓他提前回去休息,並且通知食堂晚上給劉川做病號飯。不料傍晚開飯之前,劉川又燒起來了,四班的班長樑棟叫來了衛生員,衛生員看罷又請來巡筒的隊長,巡筒的隊長開了求醫條,然後把劉川又送到醫院去了。
醫院又是一通檢查,又沒查出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