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監醫院派車派民警,押劉川去了監獄局所屬的濱河醫院,在濱河醫院做了一上午的全面檢查,回到天監後就留在天監醫院的病犯監區繼續觀察。病犯監區觀察的一週時間之內,劉川又發了兩次無名高熱,兩次高熱各持續了一天,又都無由而退。
劉川最後一次退燒後,從病犯監區又退回三分監區,鍾天水和三分監區商量了一下,決定:一、暫不安排劉川出工,儘量安排在監舍區內做些清掃衛生之類的輕工作。二、每天早、中、晚由分監區衛生員給劉川測量體溫,觀察病情。三、請各班次的值班幹警注意監控。
注意監控什麼,沒說。
大家心照不宣。
一連兩天劉川沒事,每天在筒道內掃掃地,倒倒垃圾,擦擦四箱什麼的。四箱是監獄局統一要求掛在筒道內的,有民警約談箱,心理諮詢約談箱,監區長約談箱和舉報箱。舉報箱除了舉報犯人違紀現象和揭發餘罪外,根據監獄局推行的獄務公開的改革措施,還可以舉報民警的違紀行為。以前監獄一直採取定期發放民警評議表,讓犯人和犯人親屬以無記名填寫的方法,監督民警公平執法的情況,現在又給舉報箱加上了這項功能,對民警的監督就由定期變成了隨時,變成了每月每天,每時每刻。
據分監區的民警觀察,劉川從病犯監區回來後,連續兩天沒病,吃睡正常,除了幹一些輕活兒外,還洗了自己的衣裳。第三天中午,吃飯前,四班的班長向筒道值班的雜務報告說劉川又不舒服了,雜務趕緊報告了隊長,隊長讓衛生員去四班測試體溫,測試的結果又是三十九度。
結果又是送到醫院。
結果第二天早上醫院一試表,體溫又恢復正常。在醫院觀察了一天後,三分監區又派人把他接回來了。
這事,有點蹊蹺了。鍾天水再次找分監區長馮瑞龍商量,要求發揮犯人互監小組的作用,既照顧好劉川的身體,又互相監督,防止自殘詐病。
鍾天水這回把話說得這麼明白,馮瑞龍自是不敢掉以輕心,分別找劉川所在的互監小組裡的幾個犯人談話,但沒能蒐集到有價值的線索。他只好挑了一個犯人,每天留在監號看護劉川。說白了,也是監視劉川。挑的這個犯人就是劉川的班長,名叫樑棟,因犯貪汙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已入獄八年,八年中獲得三次年度監獄表揚,一次監獄嘉獎,一次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稱號,去年又榮獲了局改造積極分子榮譽,這些榮譽使他八年中三次減刑,共減掉兩年零三個月的刑期。馮瑞龍專門找了改造表現最好的樑棟來看護劉川,並且親自找他談話佈置了任務。樑棟四十多歲,為人穩重,而且犯經濟罪的犯人,一般智商都高。
樑棟受命看護劉川之後,把這個任務執行得兢兢業業,從早到晚,始終守著劉川,片刻不離左右。連夜裡劉川翻個身,他都坐起來看看,劉川上廁所他都跟著。劉川蹲坑,他就站在旁邊,劉川說你別看著我,你看著我我拉不出來。樑棟說:沒事,你慢慢拉。劉川皺眉沉臉,說:你沒事我有事,我拉不出來!樑棟不急不惱:那我也得把你看好了,萬一你突然發燒摔倒了,我好幫你呀。劉川轟不走這塊膠皮糖式的影子,只好草草拉完屎站了起來。
樑棟“上崗”之後,一連五天,劉川沒再發燒。有好幾次他自稱頭暈,又說身體沒勁,可一試表,體溫正常。無論劉川頭暈不暈,有勁沒勁,分監區照舊讓衛生員一天三次,給劉川試表,結果次次正常。
第六天是星期天,晚上,看完新聞聯播,四班的犯人都到水房洗漱去了,衛生員又來給劉川試表。這時候,六班的一位犯人來叫樑棟,他們正在排練迎新生詩歌朗誦會的節目,有一首詩是樑棟寫的,那個犯人來請教樑棟詩中的某句感嘆該感嘆到什麼程度。樑棟見有衛生員在,便離開監舍走到門外,與六班的犯人進行藝術探討。衛生員在等劉川試表的時候,隨手翻看桌子上的一份《新生報》,等試完表衛生員一看,劉川的體溫又升到了三十八點八度。
衛生員慌了,趕緊出去叫隊長。樑棟也慌了,自知翫忽職守,進屋急得直摸劉川額頭。隊長來了,那天晚上值筒的隊長恰巧是龐建東,龐建東剛一走到門口,樑棟就迎出來戰戰兢兢輕聲俯耳:報告隊長劉川又發燒了,但摸腦袋好像不熱。龐建東走進監號,站在劉川面前,半天沒說話。劉川也站起來了,洗漱回來的犯人們看龐建東的臉色板著,都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放好臉盆,朝劉川這邊張望。龐建**然伸手,要摸劉川額頭,劉川一歪頭躲開了,弄得龐建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僵了半天才放了下來。
龐建東沒有發火,他轉頭問衛生員要了體溫計,對著燈光看了看,說:“三十八度八。”說完,看了劉川一眼,然後揮動胳膊,用力將這三十八點八的刻度,一下一下甩掉。他把甩到零位的體溫計遞到劉川眼前,說:“再試一遍,我看著你試!”
劉川沒接,他敵視地瞪著龐建東。周圍的犯人全都鴉雀無聲。
龐建東把臉板著,厲聲又說了一遍:“劉川,你不是發燒嗎?我看看你現在燒是高了還是低了。”
龐建東還沒說完就把體溫計重重地往劉川手裡一塞,連龐建東在內,誰也沒想到劉川會突然暴怒,會滿臉通紅,會突然把體溫計狠狠地摔在地上,屋裡每個人都聽到了“啪”的一聲,那聲音在每個人的心裡都以放大數倍的聲音炸開,玻璃和水銀一起分崩離析,炸得無影無蹤。
龐建東臉色鐵青走出門去,五分鐘後,包括龐建東在內,三位管教一起走進監號,不由分說,將劉川銬上押出筒道,押到了管教幹部的辦公室裡。半小時後,劉川被押出監區樓門,再次押往“西北角”,關進了禁閉監號。
在劉川被銬在三分監區的管教辦公室之後,尚未押到反省隊之前,龐建東對這次發燒事件進行了現場調查,結果證實,劉川是趁樑棟離開監號,而衛生員又偷閒看報的瞬間,將體溫計插到熱水杯裡,蓄意製造了三十八點八度的“高燒”。
由此,基本可以證實,儘管劉川以前每次入院,都是由醫生當面試表,甚至親自以手摸試,體溫確實達到了三十九度以上,但這個症狀,肯定同樣出自蓄意假造。暫時不能證實的是,他過去究竟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才如此天衣無縫地製造出了一次又一次如此“真實”的發燒。
其實,從劉川第一次無名高熱,不久又無由而退的那時起,鍾天水就已經有所懷疑了,特別是這種奇怪的現象後來又重複多次,而且都發生在劉川祖孫會見談到保外就醫的問題後,事情的因果緣由,其實已經足夠明朗。
對這類為逃避改造而蓄意自殘或偽病的案例,鍾天水見得多了,幾年前有個犯人比劉川玩的還狠,一下子吞了好幾根縫衣針進肚,其中有一根從食道穿出,進入縱膈,每時每刻都有刺破心臟致死的可能,後來送到濱河醫院做了開胸手術,取出那些針來,才保住了那人的性命。
除了狠下一條心捨命鬥勇的傢伙外,還有挖空心思刁鑽鬥智的。五年前鍾天水還在獄政科當科長時,三監區就有一個犯人,把一小片香菸盒裡的鋁鉑繫上一根細線,將線的一頭拴在牙上,把系在另一頭的鋁鉑吞進肚子,然後就嚷胃疼。到醫院一做胃透,發現裡面有個亮點,做了幾次都有,開始以為裡邊有傷或有瘤,後來比較每次的影象,發現這個“傷口”或“瘤子”總在移動,這才引起懷疑,令其敗露。相比之下,劉川設法讓自己發幾次燒,應該算是小菜一碟了。
劉川蓄意偽病,摔體溫計,不服管教,數錯並罰,被決定執行禁閉十五天。連續十五天在只有三米見方的監號裡一人度過,無人說話,不能洗漱,飯菜簡單枯燥,大小便都在屋裡,自然極其難熬。十五天!這份罪也是劉川自己找的。
那時候我們都聽說,劉川一到“西北角”就開始絕食,無論幹警怎麼說服教育,就是水米不沾,也許他那時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絕食持續到第三天早上,反省中隊決定對劉川強行鼻飼。幾個幹警把劉川架出禁閉號,架到辦公室,把他反銬在椅子上,往鼻子裡插上軟管,往裡灌牛奶和米湯,還灌了些菜湯。據說劉川拼死掙扎喊叫,但被幾個民警按住,讓他的身子和頭部全部動彈不得。就這樣一天兩次,灌了兩天之後,劉川軟下來了。他與其這樣活受死罪,還不如老老實實自己吃飯得了。於是,就吃飯了。禁閉監區的民警沒有不訓他的: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啊!
十五天後,劉川臉色蒼白,眼大如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西北角”。他看上去病入膏肓,面板粗糙,口唇生瘡,連生殖器都脫皮生了疥子,奇癢難耐。他沒有回到一監區,而是被送到監獄的集訓隊關押。集訓隊也叫嚴管隊,專門集中關押抗拒改造的頑危罪犯。進入嚴管隊的罪犯,全按五級處遇予以管理。五級處遇也稱做一級嚴管,是對服刑人員最嚴厲的管束等級。
劉川禁閉前已經升為一級寬管,這一回連降五級,胸口和床頭的綠牌又換上了紅色的牌子。幾個月前考取的計分許可證,也按規定予以撤銷。一級嚴管除了伙食標準降低之外,還被取消了一切下棋打球之類的文體活動。自由活動也受到最大限制,除新聞聯播之外,不許觀看其他電視節目,不準家屬探視,增加通訊限制,不準打親情電話。另外,除生活急需品外,不準購物。不過劉川賬上反正也沒錢了,就是準了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買這買那。
從劉川送押禁閉,到解除禁閉送到集訓隊嚴管,鍾天水和馮瑞龍都沒有找劉川談話,也沒有派監區其他民警找劉川談過話。鍾天水對馮瑞龍說,讓他自己冷靜一段時間吧。別慣著他,他這麼大的人了,走什麼路首先得自己考慮,別人不能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