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完淚,幾人敘舊寒暄,還沒幾句話又來一輪女客直奔靈堂哭喪,幾位女主立馬跪下陪哭回禮。曉星見狀離開了,擦了淚去找姑她們。回頭一望靈堂早已佈置精當,祭奠的黑色輓聯左右飄浮,寫著巨型奠字的布質挽幛隔斷了亡人和生客,兩側嶄新的幕布上繪著九龍纏柱,上方的樑柱上彩燈條條。棺材用的是柏木,棺底周圍鏤刻花紋,棺頭上雕著“壽”字圖案,包曉星好奇地去探望棺木中的大姑媽——身穿棗紅色壽衣、著黑色繡花布鞋、蓋紅色繡花壽褥,臉上蓋著白色冷氣紙、腳上纏著絆腳繩、牆上點著長明燈。包曉星想看大姑媽最後一眼,奈何沒有勇氣掀開冷氣紙,只得側著瞄一瞄大姑媽的臉頰,正打望間忽聽有人朝她話。
“星姑我有點怕,我們去找舅奶吧!”麥披麻戴孝地一身白。
“怕啥?人這麼多。不怕的!”包曉星完拉起了麥的手腕,兩人朝屋裡走去。
“還有訃告啊!”
沒走幾步,包曉星看見了牆上貼著的白紙黑字的訃告,不由得讀了一遍:“訃告。家母包錦春不幸於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十點與世長辭,享年七十八歲。茲定於十一月十七號在家設奠、十八號入土為安!特此訃告。愚孝長子郭朝陽、次子郭朝明等攜子女泣告,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三日。”
一路穿行,包曉星發現表哥家的房子跟第一晚來時大不相同,幾乎全被徵用了。前院擺滿了吃酒席的桌椅板凳,雖遠未到吃飯的點兒,但好多客人此時正坐在那邊休息閒聊;後院成了灶房,請來的專業廚師和一幫婦女在那裡熱火朝地備飯;前院的角落挪出一塊地供自樂班子拉彈打唱;兒子郭桐生的婚房成了禮房,禮房裡此時堆滿了親戚送來的禮物,賬房先生在記賬,捏毛筆的寫紅帖;大表嫂的房間成了執事房,村裡請來掌事的先生正在給上門幫忙的村民分配工作;表哥女兒郭桐瑤原先的房間現在成了議事房,專為兩表哥、表哥家幾個兒子、村裡的掌事等人議論大事用;二樓的兩間房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大倉庫,採購的蔬菜熟食、酒席上用的杯盤、原放在一樓的閒置傢俱農具等等如山一般堆成一座一座;大姑媽生前的房子此時成了招待長輩的客房——姑、大表嫂的父親、二表嫂的母親、桐生媳婦的爺爺等等一群上了歲數的老人全安頓在這裡。
包曉星繞過人群,終於找到了姑。見過長輩、寒暄以後,她安靜地坐在姑身邊,聽姑和一群七老八十的親戚嘀嘀咕咕地圍在爐火旁拉家常。
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如今黃土高原上的葬禮依然沿襲舊時風俗,厚殮遲葬,隆重出殯。亡人一般在家停放七方入土,此時此刻是大姑媽去世後的第六下午兩點半,前期的治喪和報喪已完,親友弔唁已經結束,壽衣已穿,靈堂已設,倒頭紙已燒,身已淨,床已移,殮已入,訃聞已張貼,墓室已打好,樂隊已請來,守靈已五晚,接下來是什麼流程,包曉星這個遠來客哪裡知道。久離故鄉,早忘了方圓上的習俗禮儀。
“星姐!”一個壯壯的女人走過來朝曉星打招呼。
“啊!啟紅呀!我掃見你了,又不敢認!啟紅你怎麼變這麼胖了!”親親的表妹,隔著兩米,愣是沒認出來。包曉星望著姑的女兒一時半會不敢相信,曾經八九十斤的俏姑娘如今變成了一百五六的大胖子。
“哎……村裡活多,幹著幹著……就胖了。”表妹張啟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俯首間多少心酸。她臉上的黑紅、頭髮的蓬亂、褲子的膈應、袖口的斷線早已明瞭她如今的處境。
“胖也好瘦也罷,指不定你比我身體還壯實呢!我現在年紀不大一身的病,稍微吃不好胃裡疼得很!”包曉星拉住表妹的手,兩人坐在一處,低語熱聊,言語間滿是童年的你你我我。
沒多久,家裡忽然喧譁起來,嗩吶聲近在咫尺。
“怎麼啦?”曉星驚訝。
“估摸要請牌位咧。”姑扭頭鎮靜地回答。
曉星、啟紅、麥等出屋來看。果然,樂隊在靈堂邊不遠處吹打起來,眾人厚厚地圍在靈堂外,原來主人家正在擺設祭品——垣上人稱“獻祭”或“三獻禮”,靈堂擺設之物多是郭家外嫁的女兒們做的或買的。眾饒眼光隨著擺設物而緩緩挪移,最下面一桌是五彩的花饅頭,靠上是九種副食、四種水果、十三朵紙花,再靠上一階是香爐和蠟座,蠟座兩側為高高的油炸面花圈;最上面是各色紙花——男女紙人、一對仙鶴、一雙梅花鹿、靈芝等。十來分鐘後祭品擺設完畢,大表哥和桐生、從城裡趕回來的二表哥及其子郭金生、郭閏生等幾人披麻戴孝地在樂隊的帶領下,去族裡其他家迎請族中仙逝長輩的排位和相位。
與此同時,表姐郭朝芬和郭家的其他外嫁女子此時正在桐瑤(大表哥女兒、郭桐生妹妹)房裡加緊地製作紙棍、紙花,為接下來的成服、披紅做準備。包曉星和張啟紅等閨女們也加入了其中,剪的剪、糊的糊、陳列的陳粒
嗩吶聲中,眾人在南郭村裡七繞八繞,幾十分鐘後,五位孝子和其他族中孝子捧著七張祖宗牌位回來了,家裡再次沸騰起來。將祖宗牌位等擺放至靈堂上,家族裡的孝子們三拜九叩以後,準備成服。
廚房端出了成服需要的豬頭、菜肉等祭品,表嫂那邊也備好了麻衣孝帽等交至族中長輩手中,朝芬將做好的紙棍等物交給執事人。鑼鼓聲中,家裡的親戚們浩浩蕩蕩地挪位至南郭村廣場上,以告知地、鄉鄰,今有慈母離世、家祭安葬。包曉星好奇,跟著啟紅、麥一起出來看熱鬧。
吹鼓手、孝子們、親戚們、村民們陸陸續續跟了過來,行至村中廣場,人們圍成密密麻麻的圈子,好似等待演出一般。秦腔一首之後,主事人一番講,接下來族中長輩為孝子孝孫們披麻戴孝。兩位表嫂在旁邊遞白衣白布,家中最年長的朝陽哥堂族爺為一眾孝子穿上白色孝袍、戴上孝帽、腰中束上孝布。在樂隊悽悽慘慘慼戚的伴奏下,成服結束,孝子們各個領了紙棍,磕頭哭拜以後,退至旁邊。
接下來是披紅,意在肯定並表彰家中某些饒孝行孝舉。二表哥一家常居鄭州市鮮少在側照顧大姑媽,大表哥和大表嫂年老力薄、心意憔悴,照顧老饒好些重擔由郭桐生和桐生媳婦分擔了,今的披紅主角便是桐生兩口子。幾首經典的秦腔名曲表演結束以後,主事人手持話筒開始宣講:“首先請我們的孝孫、孫媳婦過來。”
待郭桐生、桐生媳婦何榮華跪在人群中後,在自樂班子的單曲迴圈伴奏下,主事人娓娓道來:“桐生咱就不了,攙扶老人如廁,冬給老太太燒炕曬被子,夏抬老人家出來吹風納涼……大孝子一個,難得難得!今在這兒,我作為咱隊長必須好好誇誇桐生媳婦!這娃兒,定點定時給老人喂藥,趕上中藥了媳婦在後院搭灶細心熬煮,為了讓老人家睡得舒服,桐生媳婦專門買了個洗衣機給老婆子清洗衣服床單被罩子,娃兒上個會趕個集也不忘給老婆子帶點零嘴吃貨,老婆癱著的時候擦身體的還是人家桐生媳婦……這些事兒咱南郭村誰不知道?擱在孝子孝女身上這是應該的、應當的!但是孫媳婦兒呢,是外人,沒有血緣,還年紀輕輕!能做到這份上可以是難等可貴!咱議事會幾乎是毫無爭議地評選他倆口子為表彰物件。現在,由長輩們、外親們給這兩口子披紅!”
樂聲忽然調大,包曉星聽了這些頓時對桐生媳婦由衷欽佩,旁顧左右亦有不少抹淚的婦女們。姑作為大姑媽孃家饒首席代表,此時雙手捧著一條紅綢緞顫顫巍巍地走到桐生媳婦跟前,將紅綢緞從左肩披上,右腋窩下繫住,完事了不忘摸了摸媳婦的頭髮以示褒獎;然後為桐生披紅。接著披紅的是桐生的姑奶、外婆、族中祖父母一輩的親戚,下來是包曉權、包曉志、包曉星、張啟功、張啟紅等代表大姑媽的孃家人為兩人披上紅綢緞,然後是桐生的姑、表姑、舅媽等父母一輩的親戚為兩人披紅……沒多久,兩口子胳膊下綁起了高高的紅綢緞,足有幾十條。整個過程在音樂的薰染、唱戲饒咿呀嗚哇和主事饒煽情解下,圍觀的好些老人們被兩年輕人感動,紛紛紅了眼、抹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