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師教誨。”張溥心頭猛地一沉,嘴裡答應著,怏怏地告辭回到私宅。他雖破格做了庶吉士,但還只是翰林院裡見習的預備官員,除了每年有些許銀兩補貼伙食,一文的俸祿也沒有,本來留住在江蘇會館,要節省不少。可是母親金氏知道兒子欽點了翰林,捎信要來京師看看。金氏出身侍婢,在家中地位最卑,幾十年忍氣吞聲,難得有幾天舒心日子。張溥體諒母親,又想早在京師自立門戶,便賃了一個僻靜的小四合院,但擔心開銷過大,寫了家信暗囑妻子留守家中,不必跟著來京。四合院不大,屬於最小的那種,只有一重院子,北面三間正房,東西廂房各兩間,道士帽式的黑漆街門。進門是五六丈見方的天井,青磚鋪墁的十字甬路通到四面各房屋,天井沒什麼遮攔,四下通透,牆外的幾棵老槐樹,枝椏嵯峨,亂蓬蓬地遮住大半個天井,添了一些生氣。已過戌時,他怕驚動了母親,輕手輕腳地回了東廂房,猶覺頭有些發暈,胡亂擦了把臉,和衣臥在床上,眼前卻總有一個瘦小的身影晃來晃去,心口的煩悶難以排遣,冷笑著自語道:“溫體仁,你這老狗切莫打錯了算盤,須知我也不是你隨意拿捏擺佈的泥人兒!”想到此處,翻身坐起,將燭光挑明,鋪紙濡筆,將溫體仁結黨營私、援引同鄉洪閩學為吏部尚書等事情,寫成疏稿,洋洋千言。
次日一早起來,又斟酌改定,在翰林院偷偷送給吳偉業,暗裡囑託他謄清後具名參劾。吳偉業看了,一整天心神不安,深感進退無地,雖說高中榜眼,文章也得皇上聖裁恩寵,但自家不過一個區區的七品翰林院編修,入仕途不久,箇中三昧沒有多少體味,如何掌握分寸,實在為難,可畢竟追隨張溥已近十載光景,若不參劾則是有違師命。好不容易熬到散班,他匆匆趕回宅子。張溥沒見到吳偉業,回家草草吃了晚飯,正要出門尋他,吳昌時卻一步跨進門來。張溥看他一身的黑色衣衫,帽簷壓得極低,心裡登時隱隱有些不安。多年的交往,張溥深知吳昌時的稟性,何況做了首輔的幕僚,更不該輕易拋頭露面,除非遇到了極為重大緊急的事情。張溥領他進了東廂房,吳昌時甫一坐下,就低聲道:“天如,我勸你不要彈劾溫烏程。”
“來之,你是何意?”張溥心裡吃驚異常,看來自己的一舉一動實在難以不為人知,他強捺住心中的不快,展顏一笑,但吳昌時分明感到了話音之外的不滿。
“此時上摺子,還欠火候。”
“來之!你也是熟讀經史的人,那董狐直筆、聖人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太過久遠,可不必提了。前朝的楊繼盛彈劾嚴嵩十大罪狀,我等未逢其時,未睹他颯颯風姿,也不必說起。天啟三年,楊大洪上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疏,與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俱遭魏閹酷刑慘死詔獄;天啟六年,魏閹走狗應天巡撫毛一鷺到逮辦周順昌、周宗建、繆昌期、李應升以及高攀龍七君子,他們無不慷慨赴義。這些先賢你可都是知道的。他們可曾想過是不是時候?自古正邪如冰炭,水火難容,就該知其奸而發,不可延緩。再說,兵法也講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
吳昌時拱手道:“天如,你抄贈的《五人墓碑記》,我一直好生地收著,時時取出拍案快讀,這些先賢我自然是不曾忘的。你說到兵法,豈不聞待時而動麼?”
“來之,坐等玄想不如身體力行,你不怕落入王陽明心學空談的巢臼?”
“天如,你且聽我說。你知道了這事的來龍去脈,自然不會逞一時的意氣了。”
張溥冷笑道:“哼,你不會從盤古開天地講起吧?”
吳昌時見他怒氣又起,並不理會,自顧說道:“其實周、溫兩位閣老本不相容,只是至今尚未撕破臉皮……”
“天下人可都知道那年會推的事由,當時他二人聯手逼走了錢牧齋,周閣老可還是念舊情麼?”張溥打斷吳昌時的話,似頗不以為然。
吳昌時也不反駁,略頓一頓,接著說:“此一時彼一時,那些都是舊事了,不提也罷,還是說說近來的新事。你道溫烏程安於其位麼?”
“此話怎麼講?次輔權勢已極高了,還要……難道還想做首輔不成?”
“不錯,天如不愧是一社之魁,心思果然……”
“好了,來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調笑?我不過是推測之辭,他做首輔不是痴心妄想麼?不用說周師相聖眷正隆,單說年紀,那溫烏程六十幾歲,將到致仕之年了,說他想著首輔的位子,不若說他想著如何多撈些銀子。”
“你這話也對也不對。”吳昌時搖搖頭,“你將權勢與銀子分得太清楚了,其實只要心思稍稍一偏,這兩樣本是一體,有了權勢還能沒銀子,有了銀子還能買不動權勢麼?溫烏程要想著徑自將周閣老推開,做個名正言順的首輔,自然不容易,可若有了許多的實權,將首輔架空一些,又何必在乎那虛名呢!”
“暗渡陳倉?他手未免伸得長了吧!師相又不是……目光何等銳利,又有許先生等人出謀劃策,豈能聽之任之。”張溥怕出語不恭,忙將呆子二字生生嚥下。
“溫烏程高深莫測,做事滴水不漏,不是泛泛相與之輩。”吳昌時眉頭鎖起,語氣頗為沉重道:“此次春闈延開,天下人才勢必集聚。溫烏程本想借主持春闈,網羅英才,培植勢力,穩紮穩打,步步經營,一旦門生故吏遍及四海,那時一呼百應,把持朝政,自然不是什麼難事,群臣也自然唯他馬首是瞻,周閣老又能奈他何?不料,周閣老請旨親領會試,他的計謀落了空……”
“怕是不能這麼說吧!溫烏程是一計不成,再生二計,吏部尚書不是他的同鄉麼?銓選大權要比取幾個儒生要緊得多。”
“唉!這也是首輔看錯了。當時許先生提過醒兒,首輔並未全放在心上,只暗地叮囑錢象坤搶先票擬,推薦別人。你想溫烏程是何等伶俐聰慧,錢象坤哪裡是他的對手!幾句話幾杯酒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張溥忍不住惋惜道:“實在所託非人呀!”
“還不是為私心所誤!”吳昌時扼腕嘆息,將事情前後講出,張溥聽得一時默然。
會試的次日,溫體仁與吳宗達一道拉著錢象坤吃茶閒話。吳宗達道:“此次首揆將閣中要務暫且放下,不知要取多少棟樑之材?”
“有孫承宗總理遼東,後金不會輕舉妄動。陝西又出了洪承疇這樣的幹才,招撫的招撫,剿殺的剿殺,平安無事,首輔自然樂得多幾個門生了。他尚不足天命之年,不出數年,門生故吏遍天下,一呼百應,可是尊貴威風得緊呀!”錢象坤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摸著花白的鬍鬚晃著腦袋,嘆道:“要說我這把年紀,入閣拜相也沒什麼不知足的,絲毫不敢再份外之想了。到致仕的時候,皇上能有恩旨許乘驛傳,回老家含飴弄孫,也不枉了此生。”
溫體仁聽出他話語之中的醋意,心下不由暗自好笑,他懦弱無能,竟也有此妄想?雖甚覺不屑,口中卻呼著錢象坤的表字,嘖嘖稱讚道:“弘載如此淡泊,足見胸懷,好生教人欽佩。不過,說起子孫,我記得令郎還在留都禮部奉職。”
錢象坤一怔,點頭應道:“溫相好記性!小犬在南京已有五年了。”禮部本是清水衙門,沒有多少油水可撈,南京的禮部更是做樣子的擺設,冷清得門可羅雀,就是沒靠山的也將白花花的銀子頂在頭上,四處找門路選調北京。錢象坤前些年在北京做禮部尚書,趕上皇上初登極踐位,不敢用銀子打通門路,如今做了輔臣,越發擔心物議,不敢輕舉妄動,有心幫忙的見他滿臉的清正,怕碰一鼻子灰,也去了念頭,他兒子就一直窩在南京,自己雖暗地焦心,卻有苦說不出,兒子也老大的不快。聽溫體仁提起此事,他暗叫慚愧,老臉自覺也紅熱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