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時用鄉音將事情經過大致講了,說道:“楊鶴沒有追捕到張孟金、黃友才,就留在耀州排程應變,寧塞失陷,急命延綏巡撫洪承疇領兵征剿。誰知此時李應期回到了京城,入宮詳奏陝西民變情形。他陳奏招撫非治本之策,流寇人數不減,變亂自然難除,旋撫旋變,旋變旋撫,何日才可了結?若成不了之局,陝西便是填不滿的無底洞,多少銀子也辦不成事。皇上聽了,半晌無語,一時難以判定是非,只好等新任巡按御史吳甡的奏摺。不料卻等來神一魁復叛、寧塞失陷的訊息,陝西道御史謝三賓等人紛紛上摺子彈劾楊鶴主撫誤國,皇上忍著怒氣,將這些摺子一律留中不發,過了一天,吳甡送來六百里加急摺子,說楊鶴苟圖結局,徇撫諱剿,並言楊鶴貪賞冒功,如報斬昏天猴、曹操、獨行狼等。為今之計,只有調兵措餉,南北會剿,殲滅賊首,招撫餘眾,秦地才可挽救。皇上震怒,將御案上的奏摺一摔,暴叫道:‘好你個楊鶴!出了這麼大的事,竟舉重若輕地上了個《微臣萬苦堪憐事》的奏摺,含糊其辭,騙到朕頭上來了!什麼愈病癒憂,愈憂愈病,自己做了賊,能心安麼?朕命他總制全陝,何等事權!卻聽任流寇猖獗,不行撲滅,塗炭生靈,大負朕心!小程子,傳旨給曹化淳,命他帶錦衣衛官旗速到陝西,將楊鶴扭解來京,朕要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樣的心腸?’”他說得繪聲繪色,楊義雖聽不懂浙東的方言土語,但看他橫眉立目的模樣,已嚇得面無人色。
張溥不禁有些傷神道:“人生真是聚散無常,楊鶴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才蒐羅到這樣的精品書畫,平日裡視作拱璧,如今還不如一堆金銀好用。”神色之間甚是悲涼。
“那咱們就積點兒功德,成全他一片救主之心。”吳昌時見三人發怔,附到張溥耳邊,低聲道:“你那幾百兩銀子的用處,必是想著打通關節。若要打通關節,區區幾百兩銀子也入不得那些京堂們的眼裡,白白打了水漂兒,不如……”他的話音越來越低,但在張溥聽來卻如黃鐘大呂,豁然開朗。吳昌時見他一會兒欣喜,一會兒皺眉,知道他已心動,朗聲笑道:“我們四人也能湊出千八兩的銀子……”
陳子龍不知他與張溥說了些什麼,但他幼年喪父,家境本不富裕,進京趕考還借了些銀子,擔憂道:“我們在京城舉目無親,告貸無門,那些錢莊和會館都極勢利,沒人擔保,豈肯通融借銀子給咱們?”
吳偉業點頭附和道:“那些錢莊借貸本來就是認人的,何況翰林院庶吉士借錢,原屬錢莊的大忌,沒人擔保,他們斷斷不願冒此風險。”
“這個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吳昌時故作神秘,將話頭收住,看著三人。
陳子龍催問道:“來之,我們知道你神通廣大,可你猶抱琵琶半遮面,未免不夠朋友了。”
“我在周府認識了一個有錢的主兒,開著一家大大的珠寶店,這點兒銀子不在話下。”
“你說的可是董獻廷?”
“咦!你也知道?”吳昌時頗覺驚詫。
“京城開珠寶店的,以前是魏忠賢的寶和六店,如今卻是董記了。”
張溥鎖眉道:“他若不肯,你可說咱們復社社員何止千萬,只不過暫借數日,等這科的春闈程墨售出,便可還他。”
“他豈在乎這幾兩銀子?他出銀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然他珠寶店的買賣也不會如此興旺。”
“只要我們在京城站穩了腳跟,不愁沒機會報答他。”張溥躊躇滿志,彷彿提刀四顧,想要一試身手的俠客。
吳偉業、陳子龍聽他說起復社,暗想:原來這些書畫竟牽扯到了社事,難怪先生如此出手豪闊!
天色正在戌時光景,吳偉業陪著陳子龍回了會館,張溥與吳昌時趕往周府。吳昌時將張溥徑自領到好春軒門前,退回寓處。周延儒正在票擬奏摺,見張溥夜裡來拜,破例從案後起身相迎,讓坐請茶。張溥將那顏色陳舊的錦盒放在案上,說道:“門生幾個今日得了三件稀罕物,不知真假,特請恩師法眼明鑑。”
“哦!什麼稀罕物?”周延儒為官多年,一直輾轉在留都南京和北京兩地,所見古物甚多,聽說稀罕兩字,興致大起,伸手取了錦盒,並不急著開啟,卻將錦盒翻轉審視一遍,見那錦盒雖然破舊,幾乎難以辨認出本來的顏色,但上面的封籤用的是滑如春冰密如繭的澄心堂紙,外面罩著華美的雲錦。區區一個錦盒都如此不惜工本,顯然只有宮裡的匠作局才有這樣的氣魄,那錦盒中的物件必是前朝宮裡的舊物,怎樣稀罕自然是不言而明瞭。
周延儒輕拂一下錦盒,心中暗自讚歎,緩聲說道:“這盒子確是真的!”他輕輕開啟錦盒,取出三個卷軸,逐一開啟,展放在案上,手持燭臺,小心地反覆端詳著字畫、落款、印章,眼裡射出兩道驚喜的光芒,口中嘖嘖有聲道:“天如真是好福氣,平常人就是想看其中的一幅已屬不易,你卻將三件寶貝湊齊了,真是難得。”目光一刻也未離開書畫,神情頗多陶醉,更覺豔羨。
張溥站起身道:“這三件書畫賣家索價不高,門生本來拿不準,怕給人家騙了,有辱恩師的門楣。既經恩師評判不是膺品,就是天下極珍貴的物件了,門生如何消受得起?就送給恩師清賞雅玩,萬請笑納。”
“哦?”周延儒滿臉喜色,嘴裡卻連聲道,“怎好掠人之美,怎好掠人之美!萬萬不可如此!天如啊,我家裡還有陳了多年的狀元紅,前些天你們來時,本要留飲的,只是來來往往的拜客不斷,沒有整工夫坐下,今夜補上如何?”
張溥天生傲骨,睥睨天下,放眼儒林,入眼的人物也只有錢謙益、陳繼儒、黃道周幾個先輩,本來對周延儒並未心服,但他畢竟是自己的座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古訓斷斷不敢忘懷。周延儒自少年之時,一帆風順,青雲直上,看慣了官場的惺惺作態,他不稀罕銀子也不缺權勢,惟獨看重名聲,尤其是張溥這樣天下名士,出入門庭,為我所用,今後朝野的物議自然要由自己引領了。
一瓶醇厚的狀元紅下肚,張溥起身告辭,周延儒道:“天如,同進士出身能入翰林院,我大明開國以來,你雖不是頭一個,也是極少見的。庶吉士按規矩要見習三年,期滿之後,才能過班引見,一睹聖顏。你的文章冠絕天下,自然是罕有人及,但你官場的歷練還少,不要心急。只要平平安安地熬過這三年,自然會有施展身手的日子。”
“恩師教誨的是。”
“天如啊,聽說你在翰林院有品評他人文章的習氣,甚至隨意批改,可有此事?”
“門生薄有微名,一些人便拿文章來請教,不好推辭……”張溥見周延儒臉色有些陰沉,頓住話題。
“如今翰林院是溫閣老掌管,外面已有些非議了,你說話還要有些分寸才好,畢竟薛國觀訐告科考之事剛剛平息,不要給人家再抓了什麼把柄。皇上因楊鶴招撫失策,近日心緒不佳,已連連申飭了好幾位大臣,這幾日辦事可要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