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個狗屁!”
胤祥一掌摑將去,把趙福興打了個愣怔。
康熙並不知道兒子們在戶部這場糾葛,用過早膳,便叫了武丹,主僕二人換了便衣要出宮遊覽。剛出西華門,便見佟國維和馬齊兩個跟了出來,因見二人也都身著便衣,康熙便笑道:“武丹,糟了!叫這兩個奴才盯上咱們了,真是一刻兒自由人也做不成。一向聽說白雲觀新住持張德明很有點道行,咱們權作香客去遊遊,看他是什麼門道兒,如何?”
“主子!”馬齊一向憎佛排道,不想讓皇帝沾惹這些人,再者,白雲觀在西便門外,人煙稀少,自己文弱,武丹老邁,出個差錯怎麼好?因笑道:“路老遠的,步行太累,騎馬坐轎又招人眼。您不過是想出來換換口味,得往熱鬧去處。不如到正陽門外蹓蹓,下午早點回來,歇了中覺,太子那邊奏事匣子也就轉過來了。”武丹笑道:“熱鬧是熱鬧。剛才進宮時,我見那邊貼有告示,今兒要殺人。怕敗了主子的好興致。”
“殺人怕什麼!”康熙哈哈大笑,“你這個馬賊頭兒,沒罪的還不知道殺了多少呢!如今當了廣東提督,倒怕起殺人來了?殺這些惡人,倒看也不敢看了?走,去正陽門!”說罷,拔腳就走,幾個人只好跟著。康熙邊走邊說道:“太平久了,人都怕見血——還有個笑話呢,上回暢音閣演《鍘國舅》。一鍘下去,紅水流了滿臺,胤礽妃子石氏當時就被嚇得暈了過去。胤礽也嚇得魂不附體。朕——我當時就申斥了他!我八歲就殺人,十五歲又大砍一批;西征大開殺戒,人頭滾得滿地都是,才有今日太平世界。像他這麼小膽子,萬一再出鰲中堂那樣的人,他胤礽可怎麼辦?”
一行人說笑著,已到正陽門南。這裡與康熙初年已大不相同。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到處人頭攢動,一不小心就要踩著別人的鞋。大廊廟沿街都是新起的鋪子。什麼故衣、當鋪、綢緞、瓷器、粉坊、油坊、染坊、棺材鋪子、茶樓、酒店應有盡有,用竹竿挑起的幌子一直伸到當街。街旁夾道賣菜的,賣油糕、燒賣、餛飩、大餅、水餃的小吃擔子排得密密麻麻。本來就不寬的街面更擠得水洩不通。遠近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人們的說笑叫罵聲……比起靜若古寺的紫禁城,確是別有洞天。
幾個人一步不離地緊緊護衛著康熙。康熙看了一會耍百戲,又站在關帝廟旁四福堂茶樓邊聽陳鐵嘴說書,吃了一串冰糖葫蘆,買了一幅《詩竹圖》拓片,興致勃勃地說道:“這兒離琉璃廠不遠,咱們去書市上走走,看能弄到董香光的字畫不能。”說罷擠出人群。剛出四福堂,便見遠處白汪汪一群人,手舉靈幡,抬著棺材。馬齊手搭涼棚瞧著,詫異道:“這家子出殯,怎麼連響器也沒有用——又不像是小戶人家!”
“當然不是小戶!”康熙看了看靈幡,笑道,“馬齊也是個書呆子。這就是今天要殺的邱運生家,預備著給他收屍的。這會子人沒死。自然不響樂器——哼!六十歲個老棺材瓤子,糟蹋佃戶家十六歲黃花閨女,逼得女孩用剪刀自殺——要不是他老婆吃醋罵出來,這案子至今也未必就破了呢!”佟國維這才想起,這邱運生被判為斬立決的罪,還是馬齊擬的票,遂嘆道:“可惜這女子被糟蹋了才自殺,要不然禮部報個烈女,也是滿夠資格的。”
說話間,馱著檻籠的牛車已經過來。順天府尹隆科多是監刑官,昂首騎馬。後頭刑名師爺擎著硃紅令箭。兩行士兵在前頭推搡著圍觀的人群,為行刑佇列開道。檻車前兩名劊子手喝得滿面黑紅,一個斜背鬼頭刀,一個手執亡命旗,隨著牛車緩緩走來。人們先是一陣興奮地鼓譟,接著又是一片竊竊私議,氣氛變得緊張起來,不少人便趕著擁往西邊菜市口占地方兒。康熙冷漠地看了一眼行刑隊伍,正要擠出人流去琉璃廠,卻被武丹扯住了說道:“主子稍候,等一會人少了再走。”旁邊的佟國維卻驚呼一聲:“呀!犯人怎麼這麼年輕?”
“真的!”康熙看時,也不禁大吃一驚:這犯人哪像六十歲的“棺材瓤子”?頂多不過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頭和手都夾在囚車外,一條又粗又黑的辮子拖在後頭,臉上倒沒有懼色,閉著眼,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康熙猶恐有誤,又看看亡命牌,千真萬確,赫然寫著:“斬立決順天府圖奸害命人犯邱運生!”康熙沒有言語,冷森森的目光掃向馬齊和佟國維。
馬齊和佟國維已嚇得呆若木雞,面如土色。因監斬的隆科多就是佟國維的遠房侄子,自知干係重大,佟國維半晌才訥訥道:“天,這是怎麼回事?萬——主子你略等一下,我去問問!”
“唔?”康熙臉色冷峻,像一座石峰,咬牙輕聲說道,“忙什麼?我們到菜市口去看看。”
菜市口早已是人山人海,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刑場鐵桶似的密不透風。挨刑場的幾家店鋪都是樓,在這時辰要價極高,二兩銀子才能進門,不是豪富人家誰出這冤枉錢看熱鬧?四個人連擠帶擁,弄出一身汗,才把康熙撮弄到店鋪門口。武丹掏了十兩一塊大銀,才得進去,都吁了一口氣。康熙陰沉著臉登上樓,在一間雅座裡臨街窗前坐下,一聲不吭。馬齊和佟、武兩人站在對面。一會兒看看刑場,一會兒看看鐵青著面孔的康熙,也都不敢說話,心裡撲通撲通亂跳。
一時犯人押到,皂隸們“咔”地開了囚車,把犯人架出來,拖到樁子旁牢牢縛定。監斬官隆科多從蘆棚裡踱出來,升座,朗聲宣讀了案犯邱運生的犯由狀。康熙耐著性子聽時,情節無誤,只把年齡由六十歲改為二十九歲。毫無疑問,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腳!佟國維和馬齊心裡像熱鍋上的螞蟻,見康熙不發話,囁嚅了幾次沒敢出聲。正沒做理會處,便見隆科多命人給犯人賞辭世酒。猛聽觀眾們吶喊起來:
“喂!你這膿包,怎麼一聲不吭?”
“唱一個給我們聽!”
“嗐,”有人說道,“沒味兒,是個啞巴!”
那犯人喝了酒,激得滿臉通紅,在樁子上仰著脖子大叫一聲道:“你爹才是啞巴呢!老子懶得說話!”
“好!”人們立時轟地一陣譁笑,喝彩道:“再來一句兒!”
“再來一句就再來一句!”犯人又叫道,“二十年一輪迴,一百年也是死。早死早託生,晚死沒孝子!”
人們又是一陣鼓譟,一片聲兒鬨然叫妙。
此時天近午時,早秋的太陽緩慢無力地爬到正南,柔和的陽光灑向殺氣騰騰的刑場。隆科多掏出懷中的表看看,立起身來向御筆勾決的犯由行狀,虛行一禮,取過亡命牌,毫不遲疑地用硃砂紅筆一塗,大喝一聲:“午時已到,劊子手!”
“在!”
“行刑!”
“喳!”
[1]
“安”避“祥”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