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兩週前寫下《作協或派「文學遣日使」訪日》一文時,未曾料到這場始於偏見的文化觀察,最終會成為自我啟蒙的契機。在魯院會客室見到張潮的那個下午,這位被輿論場反覆塗抹的“爭議作家“,用二十分鐘的坦誠對話,在筆者的固有認知中投下一枚深水炸彈。
原以為會見證失意者的怨憤,卻意外邂逅了文化使節的從容——當張潮輕描淡寫說出“它(東亞文學的「現代性」)可能不在書店的純文學書架上,也不在精英作家的筆尖上,而在我們意識不到的角落裡”時,窗外的蟬鳴都變得震耳欲聾。】
不過張潮並沒有關注孫良一寫了什麼,他的目光完全被郵箱裡的一篇「非虛構寫作」吸引住了——
《流水線上的孔雀:中國殺馬特田野筆記》
作者:蘭婷
【2007年5月,我在網咖包夜的第三個凌晨,終於被他們注意到了。螢幕右下角的QQ圖示仍在跳動——“葬愛家族の冷少”發來一串符號:「栤葑尐爺ヽo承鍩卟綄」。我揉著酸脹的眼睛,把筆記本上記錄的密碼逐個對照才猜出了他的大概意思:三角符號代表悲傷,雪花是孤獨,箭頭指向無處可去的青春。】
【這個名為“血祭の殤”的QQ群,是殺馬特少年們的秘密花園。他們用火星文改寫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黒sè的眼聙,峩卻鼡咜尋找光明」。管理員“鬼火少年”告訴我,群公告裡那句「吥崾紾惜,洇ゐ卟値嘚」不是故作深沉,而是東莞電子廠流水線上十六歲女工的真實簽名。】
【當我提出想見見他們時,群裡突然沉默。十五分鐘後,一個叫“殘翅蝶”的女孩私聊我:「姐,你能帶我們去鼓浪嶼看海嗎?」】
【在廈門馬壠工業區,五塊錢一次的理髮店就撐起殺馬特頭頂的一片天。老闆娘紅姐踩著十厘米高跟鞋,從櫃頂拽下一頂黃色假髮:「這可是《流星花園》裡道明寺同款!」
玻璃櫃裡躺著她的寶貝:一管管劣質染髮膏標著「韓流炫彩」「東京熱辣」,掉漆的鐵盒裝著耳釘、唇環,最深處還藏著一本翻爛的《當代歌壇》。】
【十八歲的阿強是這裡的常客。他每週六下夜班後,會坐在掉皮的轉椅上,任由紅姐用髮膠把他的劉海塑造成一根根朝天刺去的鋼針。
「廠服是灰色的,流水線是灰色的,但頭髮必須是血紅的。」他對著鏡子調整耳釘,不鏽鋼圓環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就像《勁舞團》裡我的遊戲角色,現實裡當不了主角,還不能在街頭當個反派?」】
【穿過貼滿通下水道廣告的巷子,我和同學一起來到阿強的「宮殿」——八平米的隔間牆上貼滿海報:謝霆鋒的狂野髮型與《火影忍者》的漩渦鳴人並肩而立,窗臺塑膠瓶裡插著蔫掉的玫瑰花,那是他上週在工廠聯誼會上搶到的獎品。】
【他從床底拖出一個餅乾盒,裡面裝著更珍貴的寶藏:印著「非主流」字樣的鉚釘手環、掉鑽的骷髏頭項鍊、還有一本寫滿歌詞的練習簿。
窗臺上有一包拆封的創可貼——上週他打耳洞發炎,卻捨不得花五塊錢買酒精棉消毒,只花2塊錢買了4個創可貼,現在還剩下1個。】
【凌晨四點的電子廠,日光燈在阿強臉上投下青白的陰影。他在工位上貼了一張便籤,用火星文寫著:「偠褆裑籩の目艮聙嘟恠笑涐,涐僦薀俙伱捫卟董の信仰。」(要是身邊的眼睛都在笑我,我就溫習你們不懂的信仰)】
【當我終於帶著五個殺馬特少年來到鼓浪嶼時,海風正擺動著阿強新做的紅色莫西幹發。他站在礁石上,牛仔褲早就被剪成披風,甩得獵獵作響。「這就是愛琴海!但是這裡沒有愛情!」他對著夕陽大喊,耳釘被晚霞鍍成金色。】
【小美蹲在沙灘上,用樹枝寫下「吥崾紾惜」又迅速抹平。潮水湧來時,她突然問我:「蘭姐,廈門大學的學生看到我們,是不是像看到外星人?」沒等我回答,她自顧自笑起來:「可外星人也很酷啊!」】
【三個月後,阿強給我寄來一張照片。他站在新開的理髮店門口,彩虹一樣頭髮變成板寸,耳洞還貼著創可貼。「姐,我當學徒了,以後要給殺馬特兄弟做最酷的髮型。」照片背面寫著句正常的漢字:「原來不穿鉚釘靴,腳真的不疼了。」】
在文章的最後,蘭婷寫道:
【他們不是文化的暴徒,而是貧瘠土壤里長出的仙人掌——用尖刺守護最後的水分,把開花當作一場悲壯的起義。當我們在嘲笑那些誇張的髮型時,或許該聽見假髮之下,無數個阿強在說:「請看看我,哪怕只有一眼。」】
張潮認認真真地看完了整篇文章,最後那一句話不禁讓他擊節讚歎。
寫“殺馬特”原本只是他的隨口一說,沒想到蘭婷竟然真的把它變成了現實,而且完成得這麼出色。
張潮開啟郵箱,把這篇文章轉發給了馬伯慵,並且寫道:
《青春派·非虛構》可以籌備創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