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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琴 (2 / 7)

忽然哨聲響起,餘校長叼著一隻哨子,走到旗杆下,跟著那十幾個學生從山坳裡跑回來,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齊的一排。餘校長望望太陽,喊了聲立正稍息,便走過去將帶頭的那個學生身上的破褂子用手理理。那褂子肩上有個大洞,餘校長扯了幾下也無法將周圍的布扯攏來,遮住露出來的一塊黑瘦的肩頭。張英才站在這個隊伍的後面,他看到一溜瘦乾乾的小腿都沒有穿鞋。這邊餘校長見還有好多破褂子在等著他,就作罷了。這時,太陽已挨著山了。餘校長猛地一聲厲喊:“立正——奏國歌——降國旗!”在兩支笛子吹出的國歌聲中,餘校長拉動旗杆上的繩子,國旗徐徐落下後,學生們擁著餘校長,捧著國旗向餘校長的家走去。

這一幕讓張英才著實吃了一驚。一轉眼想起讀中學時,升降國旗的那種場面,又覺得有點滑稽可笑。鄧育梅走過來問他:“晚上有地方吃飯沒有?”張英才答:“我在餘校長家搭夥。”鄧育梅說:“你是想回到舊社會麼?走,上我家去吃一餐,習慣得了,以後乾脆咱們搭夥算了。”張英才推了幾把,見推不脫就同意了。

路不遠,只是要翻兩個山包。鄧育梅的老婆長得很敦實,左邊生了個疤瘌眼。見張英才老看她,就說:“她本是個丹鳳眼,前年冬天我在學校開會沒回,她夜裡來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個殘疾。”張英才說:“這麼苦的事,我舅舅他們瞭解麼?”鄧育梅說:“都是餘校長嘴嚴言辭短,什麼苦都兜著不說出去,從不跟上面彙報,還說萬站長在這兒待了十年,他還不知道這兒的底細麼?不說人家心裡會記著,說多了人家反會計嫌。”張英才說:“我舅舅是常掛惦著你們,所以才特地放我來這兒鍛鍊的。”鄧育梅說:“你鍛鍊一陣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長的,哪怕是轉了正,也離不開這兒。”說著忽然一轉話題:“萬站長一定和你交了底,什麼時候有轉正的指標下來?”張英才說:“他的確什麼也沒說,他是個老左,正派得很。”鄧育梅的老婆插嘴說:“疼外甥,疼腳跟,舅甥夥的中間總隔著一層東西。”鄧育梅瞪了一眼:“你懂個屁,快把飯菜做好端上來。”復又說:“我打聽過,我的年齡、教齡和表現都符合轉正要求,現在一切都等你舅舅開恩了。”

香噴噴的一碗臘肉掛麵端到張英才面前。鄧育梅說:“不是讓你搞酒麼?”老婆說:“太晚了,來不及,反正又不是來了就走,長著呢,只要張老師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鄧育梅說:“也罷,看在小張的面上,不整你了。”張英才聽出這是一臺戲,在家時,來了客,父親和母親也常這樣演出。一般人做客這碗裡的肉只能吃一小半留一多半,張英才餓極了,又知道鄧育梅有求於他,就將碗裡全吃光了。直吃得滿頭大汗,才記起這是夏天。山上涼得很,剛出來的汗不用擦馬上就幹了。張英才打了個噴嚏,他怕得感冒,就起身告辭。鄧育梅拿上手電筒送他。

路上,他忽然介紹起孫四海的情況,他說孫四海打著勤工儉學的幌子,讓學生每天上學放學在路邊採些草藥,譬如金銀花什麼的,交到一個叫王小蘭的女人家裡,積成堆後再拿去賣。孫四海不結婚就是因為從十七八歲起,就和王小蘭搞上了皮絆。王小蘭的丈夫得了黃瓜腫的病,就是慢性黃疸肝炎,什麼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孫四海。鄧育梅最後說要是哪天半夜聽到笛子響了起來,那準是王小蘭在他那裡睡過覺,剛走。

要是沒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一定會討厭孫四海這個人。有後面這句話,張英才覺得孫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說裡那小城中的年輕人,浪漫得像個詩人。有一句話,他掂量了一番後才說:“鄧校長,我舅舅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打小報告,他說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鄧育梅聽了他編造的這句話,就不再說孫四海了,回頭說自己有哪些缺點。這時他們爬上了學校前面的那個山包,張英才就叫鄧育梅回去。

回到屋裡點上燈,拿起小說看了幾行,那些字都不往腦子裡去。擱下書,他拿起琴,將《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彈了一遍,有幾個音記不準,試了幾次。到彈第五遍時,才彈出點味道。山空夜寂,彷彿世外,自己彈自己聽,挺能抒情。

這時,門被敲響了。拉開後,門外站著餘校長,欲言又止的樣子。張英才問:“有事麼?”餘校長支吾著:“沒有事。山上涼,多穿件衣服。”張英才想起一件事:“正想過去問你,這琴盒上寫著的明愛芬同志是誰?”琴盒上寫著: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1981年8月。餘校長等一會兒才回答:“就是我老婆。”張英才說:“用她的琴,她會生氣麼?”餘校長冷冷地說:“你就用著吧,什麼東西對她都是多餘的。她若是能生氣就好了。她不生氣,她只想尋死,早死早託生。”張英才嚇了一跳。

睡不著,他想不出再給女同學寫信用怎樣的地址。半夜裡,低沉而悠長的笛子忽然吹響了。張英才從床上爬起來,站到門口。孫四海的窗戶上沒有亮,只有兩顆黑閃閃的東西。他把這當成孫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還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吹得如泣如訴,悽婉極了,很和諧地同拂過山坡的夜風一起,飄飄蕩蕩地走得很遠。

夜裡沒有做夢,睡得正香時,又聽到了笛聲,吹的又是《國歌》。張英才睜開眼,見天色已亮,趕忙爬下床,披上衣服衝到門外。他看到餘校長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著旗杆上的繩子,餘校長身後是鄧育梅和孫四海,再後面是昨天的那十幾個小學生。九月的山裡晨風大而涼,隊伍最末的兩個孩子只穿著背心褲頭,四條黑瘦的腿在風裡瑟瑟不止。張英才認出這是餘校長的兩個孩子。國旗和太陽一道,從餘校長的手臂上冉冉升起來。

張英才說:“我遲到了。怎麼昨天沒人提醒我?”餘校長說:“這事是大家自願的。”張英才問:“這些孩子能理解麼?”餘校長說:“至少長大以後會理解。”說著餘校長眼裡忽然湧出淚花來:“又少了一個,昨天還在這兒,可夜裡來人將他領走了,他父親病死了,他得回去頂大梁過日子。他才十二歲。我真沒料到他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他說他家那兒可以望見這面紅旗,望到紅旗他就知道有祖國、有學校,他就什麼也不怕。”餘校長用大骨節的手揉著眼窩。孫四海在一旁說:“就是領頭的那個大孩子,叫韓雨,是五六年級最聰明的一個。”張英才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

張英才感動了,說:“餘校長,這些事你該向我舅舅他們反映,讓國家出面關心一下這些孩子。”餘校長說:“這山大得很咧,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哪能顧到教育上來喲。”又說:“聽說國家派了科技扶貧團來,這樣就好,搞科技就要搞教育。孩子們就有希望了。”鄧育梅插嘴:“還希望我們幾個都能轉正。”張英才的情緒就被破壞了,他扭頭進屋去刷牙洗臉。

拿上毛巾牙刷牙膏,走到屋子旁邊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捧水潤潤嘴,將牙刷擱到牙床上帶勁地來回扯動。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一看是孫四海。孫四海提一隻小木桶來汲水,舀滿後並不急著走,站在邊上說:“你不該動那鳳凰琴。”張英才沒聽清:“你說什麼?”孫四海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從不碰那鳳凰琴的。”張英才想再問,忙用水漱去嘴裡的白沫,孫四海卻走了。

早飯是在餘校長家吃的。是昨夜的剩飯加上野芹菜一起煮,再放點鹽和辣椒壓味。沒有菜,有的學生自己伸手到醃菜缸裡撈一根白菜杆,拿著嚼。旁邊的想學他,伸手撈了幾下沒撈著,缸太大,他人小夠不著缸底,就生氣,說先前的學生多吃多佔,他要告訴餘校長。張英才站在他們中間勉強吃了幾口,就走了出來,回到房間摸出兩個皮蛋,揣在口袋裡,又到溪邊去。他倒掉碗裡那種豬食一樣的東西,涮乾淨後,獨自坐在水邊的青石上剝起皮蛋來。一邊剝一邊哼著一首歌,剛唱到“路邊的野花你不要採”一句,一隻影子現在他的臉上。他吃了一驚,衝著走到近處的孫四海道:“你這個人是怎麼了,陰陽怪氣的,像個沒骨頭的陰魂。”見到滾落溪中的是隻皮蛋,孫四海也不客氣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見你吃不慣餘校長家的伙食,就留了幾個紅芋給你,沒料到你自己備有山珍海味。”他把手中的紅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張英才撿起紅芋,來到孫四海的門口,有意大口大口地吃給他看。孫四海見了不說話,埋頭劈柴。紅芋吃光了,張英才只好去開教室的門。孫四海在背後叫:“張老師,今天的課由你講。”張英才毫不謙虛:“我講就我講。”連頭也沒有回。

山裡的孩子老實,很少提問,張英才照本宣科,覺得講課當老師並不艱難,全憑嘴皮子,一動口就會。孫四海從頭到尾都沒來打照面,他也一點不覺得慌。先教生字生詞,再朗讀課文三五遍,然後劃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課文中心思想,最後是用詞造句或模擬課文做一篇作文,上學時老師教他們用的一套他記得一點沒走移。餘校長在窗外轉過幾回,鄧育梅裝作來借粉筆,進了一趟教室,他拿上兩支粉筆後道:“張老師一定得了萬站長真傳,課講得好極了。”

捱到下學,張英才看到孫四海一身泥土,從後山上下來,鑽到屋裡燒火做飯。他也尾隨著進了屋,見孫四海不大理他,訕訕地說:“孫主任,乾脆我上你這兒來搭夥吧?”孫四海冷冷地說:“我不想拍誰的馬屁,也不願別人說我在拍誰的馬屁。其實,你沒必要和人搭夥,自己屋裡搭座灶就成。”張英才說:“我不會搭灶。”孫四海說:“想搭?我和班上的葉碧秋說一下,她父親是個砌匠,讓他明天來。”張英才說:“這不合適吧?”孫四海說:“要是你自己動手做,那才真不合適,家長知道了會認為你瞧不起他。”說著話旁邊來了一個女孩。

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愛,身上衣服雖然也補過,看起來卻像天然的。女孩笑笑徑直到灶後幫忙燒火。張英才問:“這是誰家的女伢兒?”孫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媽就是王小蘭。”說時把目光直掃張英才,彷彿說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張英才由於聽鄧育梅說過孫四海與王小蘭的事,見孫四海這麼直爽,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於是轉過話題,說:“灶沒搭起來,我就在你這兒吃,你攆不走我的。”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裡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教室學習欄上有篇範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他便端上飯碗邊吃邊走到教室,範文果然是李子寫的。

題目叫《我的好媽媽》。李子寫道: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我家的草藥洗淨曬乾,再分類放好,聚上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塊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黴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又老是扣秤壓價,新學期又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

張英才看完後,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裡,孫四海喊他將碗送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裡出來,碗裡盛著剩下的八隻皮蛋。他對李子說:“放學後將這點東西帶回去給你媽,就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說:“拿著吧。代你媽謝謝張老師。”李子謝過了,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他先不上數學,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先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這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干擾了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四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一二和五六年級不得安寧。鄧育梅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著的作文,臉上有些發白,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餘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面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麼。

放學後,笛子聲又響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著拍子,還是壓不著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彆扭,他有點不明白這兩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這麼好。後來,他乾脆就著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裡又特別來情緒,一下子就將孫四海的眼淚弄了出來。降了國旗,張英才攔住鄧育梅問:“鄧校長,李子的這篇作文你認為寫得怎麼樣?”鄧育梅眨著眼皮回答:“首先是你朗誦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說,你說呢,孫主任?”孫四海一點不迴避:“只說一個字:好!”鄧育梅逼問了一句:“好在哪裡?”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餘校長這時踱過來說:“孫主任,我看你那塊茯苓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如果雨大一點就危險了。”孫四海說:“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忙挖一天。”餘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芋長得不好,乾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嚐個新鮮。家長們來了,叫他們順帶把這事做了。”又說:“鄧校長,你家有什麼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鄧育梅:“我沒事要別人幹。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塾的先生——”話沒說完,孫四海扭頭走了,一邊走一邊狠狠甩笛子裡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學時垸裡有人路過學校順路帶她回去的,在平時,都是孫四海送她。張英才蹲在灶後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陰氣就忍住了。直到吃飯,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吃完了,油燈火舌一跳,餘校長的小兒子鑽進門來,衝著一點聲響也沒有的屋子叫道:“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父問你們有止痛的藥沒有,有就借幾粒。”孫四海說:“我沒有,志兒。”張英才忙說:“志兒,我有,我給你拿去。”臨出門,他回頭說:“孫四海,你像個男人。”回到屋裡,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部給了志兒。

夜裡,張英才無事可幹,又弄起了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志存念與1981年8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麼字被別人用小刀颳去了。颳得一點墨跡也沒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亮地裡,試著彈了幾下。彈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他好不掃興,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絃,發出陣陣刺耳的和聲。忽然間餘校長屋裡有女人發出一聲尖叫,宿在餘校長屋裡的學生驚慌地哭起來。張英才急步過去,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餘校長!餘校長!有事麼?要人幫忙麼?”餘校長在屋裡答:“沒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門上,從門縫中聽到餘校長的老婆在低聲抽泣著,那情形是安靜下來了。他想了想就繞到屋後,隔著窗戶對屋裡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守著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死死忍住沒有驚叫,腳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逃回自己屋裡。

進屋後,才記起將鳳凰琴忘在外面,還忘了解小便。他不敢開門出去,在後牆根上找了個洞,嘩嘩啦啦將身子放乾淨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覺。鳳凰琴在外面過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緊。

捉完蚊子,再看幾頁小說,睏意就上來了,這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他本打算吹滅燈,嘬起嘴巴,又變了主意,從蚊帳裡伸出一隻手,將煤油燈擰小了。一陣風從視窗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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