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還沒想出話來回答,愛紅就到了近前,很好看地一揚眉:“你倆在說什麼悄悄話?”海鷗說:“說你呢,三四天沒回去過夜,昨天回去恐怕是小別勝新婚呢!”好好的,愛紅突然陰了臉,說:“他敢碰?我枕頭底下擱著小刀。”小柳覺得這話就像發聲表明,有說給自己聽的意思。海鷗轉變也快:“大清早慪什麼氣。來,吃一隻電烤餅,小柳特別為你買的。”愛紅接過去吃了兩口,臉上逐漸恢復了原先的模樣。小柳問:“一隻夠麼,要不要再買一隻?上山路頂累人。”愛紅說:“我帶了乾糧。”
吃完電烤餅,愛紅和海鷗都將手帕伸到小柳面前。小柳一愣,然後用海鷗的手帕擦右手,用愛紅的手帕擦左手,並說:“我這樣做很公平吧?”海鷗說:“貌似公平。可左手離心近,右手離心遠。”小柳說:“你可錯了,我是異心位,心長在右邊。不信你摸摸。”海鷗說:“你讓愛紅摸吧。”說著,一抬腿,騎上車子走了。
小柳推動車子,但不能騎,此處正是上坡。走了一程,到了坡頂,才騎上去,他沒作聲,愛紅就很默契地坐到車子後面。海鷗已將他倆拉下兩百米。小柳剛想鬆開剎車。就聽見愛紅在耳邊說:“讓她去,莫追。”隔了一會兒,愛紅在身後忽然問:“你的心真的長在右邊?”小柳說:“沒那回事,蒙海鷗的。”
下完陡坡,來到平路上,小柳感到兩隻手悄然落在自己的腰上,溫溫柔柔地有一股暖意伴隨而來。小柳見路上來往的人漸漸多起來,心裡有點怕,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讓那手從腰上鬆開。這樣走了兩里路,小柳忽然說:“有熟人來了。”後面的愛紅迅速鬆開了手。剛做完這些,一個戴草帽的中年人,騎著一輛吱吱作響的舊永久車,迎面駛過,車後綁著一隻大竹籠子,裡面裝滿了公雞母雞。小柳叫聲:“馮股長!”那人一點反應沒有,徑直走了。
愛紅在後面問:“哪個馮股長?”小柳說:“你來之前,他在我們股裡當股長,很有權,人挺正直,水平也不錯,還準備讓他當副局長。就這樣遭到別人的妒忌。馮股長有個相好的女人,大家就捏住這隻痛腳使勁整他,最後將他整到林工商公司裡去當副經理,以後就每況愈下。”愛紅說:“你怕是看錯了啵,行財股的股長,再倒黴也不至於去當雞販子。”小柳蹬了幾圈才回答:“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掌了這麼多年的財權,總該有點過硬的關係呀!”
轉了一個彎,看到海鷗站在路邊。他倆忙下了車。海鷗用手帕扇著風說:“碰見馮股長了嗎?就是那個雞販子。”小柳說:“雞販子倒是看見了一個,可拿不準就是馮股長。”海鷗說:“燒成灰我也認得他。他騎的還是財政局的那輛車子呢!”小柳說:“海鷗你就愛記仇,那年他把你從行財股攆到農財股,主要是嫌你算盤打得不好,也沒別的原因。”海鷗說:“狗屁。反正結婚了,也不怕你們笑。有一回,他要摸我,我不讓,還唾了他。”愛紅說:“那你當時怎麼不揭發出來?”海鷗說:“是我媽不讓公開,她說那樣做,等於是自己屙屎往自己臉上抹。”
說著話,路旁的垸裡有夫妻倆在打架。哭鬧吼叫聲,聽得一清二楚。男的罵:“臭婆娘,老子好不容易掙了幾塊錢,留著買菸抽,你這縮頭烏龜吃了豹子膽,竟偷去供了菩薩。”女人哭:“還不是為你老子去還願,七老八十的,總也不死,長年累月害病,把這個家都拖垮了。我不去求菩薩,還能求誰呢!”男的罵得更兇:“你這個臭婆娘,今天不去廟裡將錢討回來,我就用刀剜了你。”聽到這話,愛紅的臉一下子紅了,催著快走。海鷗卻聽上了癮,非要看個水落石出。小柳見愛紅非要走,就說海鷗:“你是想從這女人那裡學兩招對付男人的辦法啵。”海鷗果然中計,說:“他敢這樣待我?他爸媽還沒生出這樣硬氣的種來。”說著一推車子,走幾步後,就將身子移到座凳上去。
車輪開始滾動在田間小路上,三個人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說話了。走了約半個小時,就到了靈山腳下,往上全得靠步行。他們將兩輛車子鎖在一起,放在一個農戶的家門口。車子一響,屋裡出來一個女人,說:“車子放在這兒,掉了可別找我扯皮。”小柳忙掏出一塊錢遞過去,說:“給包煙錢,麻煩你幫忙看一下。”女人立刻高興起來,讓他們將車子搬進屋裡放。還教他們,若是去廟裡問籤,心裡先得想好問什麼,不然籤就不靈。鄉下女人的話,他們聽了也像沒聽見,一點不在意。小柳放好車子,抬頭看到牆上有獎狀寫著:獎給雙文明戶,就朝愛紅和海鷗努努嘴。她倆看了一眼,連忙捂著嘴到門外去笑。小柳細看,發現獎狀旁邊掛著一串避孕套。女主人也發現了,忙解釋說:“一定是剛才家裡沒人,婦聯主任送來的。”小柳不好和她多說,忙出門去追愛紅和海鷗。
追到半山腰,海鷗累了,不再跑。愛紅卻還在拼命往上跑,不讓小柳追上。小柳欲追,海鷗不讓:“別追,她見了那東西,臉紅得像熟蘋果,連我也不讓看。”說過後,又自語道:“也怪,都結婚大半年了,難道還沒見過什麼是什麼嗎?紅哪門子臉呢?”小柳聽了不說話,怔怔地跟在海鷗後面往前走。
三
靈山寺和靈山林場緊挨著,初一看,還以為是一個單位:就兩棟房子,一上一下,分前後排列著。小柳有個高中同學在林場當技術員,他先去林場,問馬泰在不在。那人說馬場長下山要錢,去了好幾天,說是今天回,但不曉得是上午還是下午。小柳聽說馬泰當了場長,就問是正職還是副職。那人說沒有正的,就他一個副場長。小柳就吩咐,說馬泰上午若回了,就告訴他,說財政局的柳股長中午要在他這兒吃飯,一共三個人。出了林場,海鷗問:“馬泰若沒回,中飯上哪兒去討?”小柳說:“你白在財政局待這幾年,只要財政局的人上門,哪個單位敢不管飯!”愛紅不信:“你別想得太美!我帶著餅乾,不怕中午沒吃的。”小柳就伸出小指和她拉鉤,打了賭。
出了林場後門就是靈山寺的大雄寶殿。殿門不遠處有一隻雞籠,小柳打賭說這雞肯定不是廟裡和尚喂的,而是林場職工喂的。愛紅和海鷗都不和他賭。小柳又打賭說,這靈山寺外面看像個機關單位,一定是**時建林場將舊廟拆了,後來落實宗教政策,就將林場的辦公室歸還給廟裡。愛紅和海鷗仍不和他賭。愛紅還說:“是不是想讓我將餅乾輸給你?”
大雄寶殿外面的走廊上,幾個和尚正站在太陽裡說話,議論去年發大水,今年年景恐怕仍好不了。大家意見很一致,沒有爭論,說的都是附和補充的話。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和尚,用粉筆在一塊小黑板上寫字。旁邊一箇中年和尚拿著一張紙條,嘴裡念著:“通知,今天暮時課誦以後,接著開全體大會,學習******的講話。”小和尚寫完後,兩個人又對照紙條檢查一遍,見沒錯,就將小黑板掛在大殿門口靠左邊的牆壁上。中年和尚誇獎小和尚說:“慧隱真聰明,要不了幾年就可以超過慧明,將來顯光師父一定會選你當接班人。”小和尚說:“劉師父太抬舉我了,論學問誰也比不了你。”中年和尚說:“我沒有受戒,能一輩子享菩薩的福就夠了。”小和尚說:“現在連菩薩的福也不好享了,瞧他們光吃飯不做事,難怪慧明師兄要師父攆他們走。他們不走,這廟裡的香火,恐怕維持不下去了。”和尚感到有人在偷聽,猛地回過頭來,見不是廟裡的人,臉色才緩和下來。
小柳趁機湊過去問:“請問,有位姓釋的師父在嗎?”中年和尚說:“廟裡的人全都姓釋,你找的那位法號叫什麼?”小柳一愣:“法號?只曉得他姓釋。”叫慧隱的小和尚說:“天下人一入佛門,就都依了釋迦牟尼姓釋。”海鷗忙插嘴:“那你剛才怎麼叫他劉師父?”中年和尚接過話題回答:“我是居士,可以稱俗姓。”小柳說:“那我也叫你劉師父好了。”頓了頓,見劉師父沒反對,又說:“我們是第一次來貴寺,請劉師父多關照。”劉師父問:“是參觀還是拜佛?”小柳說:“她倆拜佛我只參觀。”劉師父轉身說:“慧隱,你喊一下夏師父,今天該她值班。”慧隱說:“她怕不會聽我的。”劉師父說:“我喊也不行,前天做暮時課誦時,她打瞌睡,我在後面推她一把,這幾天她一直不理我。她和顯光師父是一個垸裡的,仗著勢哩!”劉師父邊說邊嘆氣。慧隱說:“那我就試試看。”小和尚順著走廊一直走到盡頭那扇門前,叩了兩下,又叫了聲夏師父,好半天,一個老尼姑才開門走出來,還掛著一臉的不高興。
老尼姑在頭裡進了殿,小柳在身後小聲對愛紅和海鷗說:“她是個來享仙福的居士。”愛紅問:“你怎麼曉得?”小柳說:“她頭上沒烙點子,沒受戒。”老尼姑擤了一串鼻涕,隨手一甩,正好甩在海鷗的皮鞋上。海鷗挺生氣,見門邊的經幡垂得很低,就飛快地彎下腰,用經幡將皮鞋揩乾淨,然後,裝著低頭看那些寫在經幡上的文字。
愛紅心裡擱著事,有些臨時抱佛腳的味道,見了蒲團就跪上去。老尼姑忽然用很高的聲調說:“點了香再磕頭,這麼急幹什麼!”愛紅問:“哪裡有香?”老尼姑說:“香在這兒。得給錢。”小柳這才想起自己本該先提醒一下她倆,進殿後要先往功德箱裡放些錢才行。愛紅和海鷗各自摸了一塊錢出來,問:“錢給誰?”老尼姑用眼角瞥了一下,大約是覺得給少了,更不高興,裝作沒聽見。小柳忙上去招呼她們,將錢塞進功德箱裡。老尼姑這時又開口說:“要是抽籤,還得給五塊。”愛紅和海鷗一怔,相互看了看,但還是各自往功德箱裡塞了五塊錢。趁海鷗沒注意,愛紅忽然問小柳:“你怎麼不——”小柳懂了她的意思,很嚴肅地說:“不管是大廟的菩薩還是小廟的神仙,我都很尊敬,但我從不磕頭求他們。”愛紅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老尼姑摸摸索索弄了半天,才將各處菩薩面前的香火點燃,然後就一聲聲地敲著磐,嘴裡還不停地誦經。老尼姑點香時吩咐過,待磐敲響了再磕頭。磐響時,小柳催她們快磕。愛紅和海鷗推讓了一番,終於是愛紅先磕了。海鷗以為老尼姑還要為她敲一遍磬,誰知老尼姑待愛紅磕了三通後,撂下了錘子,跑去張羅籤筒。海鷗急忙問:“我的呢?我還沒磕呢?”老尼姑半睜半閉的眼睛瞥了一下說:“地上蒲團多著呢,誰叫你剛才不磕!”海鷗無奈,只得在沒有伴奏的條件下,悶悶地碰了三下。
老尼姑連丟了三次卦,要麼全是陰卦,要麼全是陽卦,反正菩薩是不準這麼問。老尼姑問:“你心裡想好問什麼事沒有,怎麼老是不準?”愛紅說:“還要想呀?怎麼想呢?”老尼姑不耐煩了:“你這姑娘,什麼也不懂。出嫁沒有?出了嫁怎麼和男人過日子呢?”愛紅一下子發出很大聲音來,說:“我就問今年考武漢大學插班生班的事情,有沒有希望?”老尼姑將卦一扔,一陰一陽,準了。愛紅從籤筒裡抽出一支籤,是第三十二籤,中平。海鷗吸取了愛紅的教訓,先想好了問自己的前途。只一卦就準了,抽了個第九籤,下下。
小柳說:“你兩個的籤都沒抽好!”她倆不懂,他就解釋:“你沒看到武打片中,英雄落難時,總抽的下下籤麼!”她倆不信,問老尼姑。老尼姑要她們到隔壁去找慧隱寫籤文。
慧隱就是那受了戒的小和尚。海鷗見了他,像要感化誰似的,甜甜地說:“慧隱小師父,你看我這籤抽得如何?”慧隱也不答話,接過籤一看,又翻開那本很厚的籤文,用毛筆在一張黃紙上抄了四句話:第九籤,下下,謀望,命裡無時莫強求,何須日夜苦優優,蓮花鏡裡何從見,用盡心思不到頭。抄完了遞給海鷗,也不說話,又接著抄愛紅的,也是四句話:從來名利有天機,謀者雖眾得者稀,倘不收心思忍耐,必然失計被人欺。抄完後,任她倆怎麼問,慧隱一句話也不說。這時,老尼姑踱進來,見慧隱在收筆硯,就說:“這下下籤硬是差些,上個月我外甥媳婦的一隻銀戒指不見了,跑來抽個下下籤,結果,銀戒指怎麼也找不回來。”慧隱也不答話,低眉落眼走到遠處了,才說一句:“夏師父,你別試我,我若和女人說了話,佛祖肯定會聽到的。”老尼姑嘆氣說:“這個慧隱,小小年紀,慧根就是又深又長。從不和女人說一句話。”老尼姑說著話也走了。
側殿裡只剩下小柳、愛紅和海鷗。愛紅指著海鷗的籤文說:“這苦優優的優字錯了,應該是苦憂憂或苦悠悠。”小柳說:“可能是有意寫成這樣的,由憂到優,意義差別太大,解籤文的人就有活動餘地了。”一直沒說話的海鷗,這時開口冒出一句:“這廟裡服務質量太差,難怪和尚也會跑到統戰部去打小報告。”
小柳見牆上貼著一張什麼,就掃了一眼,並趁無人之際,將那張紙撕下來,揣進口袋裡。愛紅問是什麼。他說等會兒再給她們看。正說著,外面有人問:“劉師父,看到財政局的三個同志了嗎?”劉師父答:“有三個人,不知是不是財政局的。”
四
小柳他們正待出屋,外面忽然吵了起來。來找小柳他們去吃飯的人,是林場的王會計。王會計一看到掛在殿門旁的小黑板,認出正是林場上個月丟失的。大概是王會計與這幾個和尚有些積怨,來往沒幾句話,雙方就吵起來了。和尚人多,王會計吵不贏,就動手搶。和尚雖然人多,都是些年老體弱的,走廊又窄,人多施展不開,王會計一人和他們打了個平手。
小柳有心想幫王會計一把,匆忙中,他喊了一聲:“顯光師父來了!”和尚們一聽,連忙住手站著不動。王會計趁機夾著小黑板,從臺階上跳走了。
和尚們明白上了當,都把眼光對準了小柳他們三個。海鷗有些慌,大聲埋怨小柳:“別人的事,你去耍什麼聰明!”話裡有討好和尚們的意思。愛紅在身後一把拽住小柳的衣服,小聲說:“要不,我們到屋裡去,把門撐起來,等王會計喊林場的人來救我們出去!”小柳說:“別怕,未必他們還敢開殺戒和色戒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