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父帶著幾個和尚越走越近。突然,背後一聲響,一直關著的那扇門開了,小和尚慧隱從屋裡出來,正色道:“不得對香客無禮。得罪了香客,我們還能繼續在這兒修行嗎?”劉師父他們愣了愣,終於軟下來。慧隱對小柳說:“你們可以走了。”小柳、愛紅和海鷗趕緊穿過人縫,跑到了林場。
王會計已在辦公室裡擺好了茶和瓜子。見他們來了,就去廚房催菜。
小柳便掏出那張紙念起來:
十月二日廣州空難中出現的奇蹟
作者安景
震驚中外的十·二廣州空難事件中,死傷了一百多人,其中三位倖存者,只有表皮受了一點輕傷……筆者近日訪問這三個人,現將其中秘密寫在下面:一、三人的基本情況:馮錦標(男)現年三十二歲,家住佛山市石灣忠信路,現任佛山寺佛協秘書。黃昌華(男)現年三十七歲,家住廣州市前進街,為人正直,信仰佛教。林婉明(女)現年三十四歲,家住廣州市江南西路,為人誠實,心地善良,家庭信仰佛教。三人皆受僱於某商業公司,任業務員。二、到南普陀寺打普佛:三人於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八日來廈門辦事,並買好十月二日回廣州的機票。不知怎麼他們心裡總有一種不祥之兆,便於九月三十日到南普陀寺,由監院德輝法師安排他們在十月一日凌晨四點三十分,早課隨堂普佛。打完普佛後,三人登上寺後的五老峰,跳望大海,埋在心裡的不安頓時煙消雲散了。
湊在一邊看的愛紅說:“這個眺望的眺印成了跳。”小柳繼續念:
十月二日六時許,他們在廈門機場排隊領飛機座位的牌子時,忽然來了一個人插在他們前面,領去了十多張座位牌,而使他們領到九排A、B、C三個座位的牌子……飛機被劫持後……在廣州白雲機場緊急迫降……機翼撞到了停在機坪上的一架飛機頭部……飛機後半部又撞上正在準備起飛的一架上海飛機,一聲巨響,廈門—廣州的二五一〇號班機頓時斷成兩截,斷的部位正好是十、十一排之間,正是插隊那人拿走的那些座位……三人跑開幾秒鐘之後,飛機殘骸就爆炸了……後來清理現場時發現,所有東西都已化為灰燼,唯有小馮帶的《阿彌陀經白話解》《竹窗隨筆》和星雲法師著的《佛光普照》等書,完好無損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王會計早就將菜上齊了,等讀完才叫他們上座,邊吃邊說:“這廟裡呀,真和尚就只顯光師父和他的兩個徒弟慧明和慧隱,別的人都是過去一心只想享共產黨的福,如今見共產黨改了章程,就又來菩薩面前吃閒飯。”小柳問:“聽說這廟裡都快揭不開鍋了?”王會計搖搖頭說:“那倒未必。顯光師父的德行很高,這兩年光是國外捐的錢就有十幾二十萬,原先準備將舊屋扒倒,重蓋廟宇,可去年以來就沒聽見議論了,依我的愚見,這可能是顯光師父在用計,讓那些假和尚吃不了這苦,自己離開走路。”
門外有人咳了一聲,王會計一乍:“馬場長回來了!”沒待起身,馬泰果然就進來了。小柳邊握手邊和他說了幾句打趣的話。馬泰坐下來後說:“我上你家去找你,你愛人說不曉得你去哪兒了,一臉的烏雲,我怕聽見炸雷,趕忙扭頭就走。也難怪,你帶這麼漂亮的女伴出來玩,不發脾氣的就不是女人!”海鷗一點不善,也發起攻擊,說主人遲到,要罰酒三杯。馬泰說:“只要你們能幫我弄到十萬元財政週轉金,喝三瓶我也豁出去了。”小柳按住馬泰:“別逞能,上回見面你還說自己肝功能不正常。你也別喝酒,錢的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你只要用優惠價賣給我們每人一方杉木就行。”馬泰看了王會計一眼。王會計會意地說:“正巧,場里正在處理一批爛杉木,按柴火的價,七分一斤。要的話,過幾天派個車給你們送去。”海鷗說:“我不缺柴火。”小柳從桌底下踢了她一腳,她就不作聲了。
小柳讓馬泰將報告拿出來。他只看了一遍,就吩咐馬泰過幾天派個人去撥款。
酒過三巡,小柳問:“你要這麼多錢幹什麼?”馬泰說:“想辦個製藥廠。這靈山中草藥多得很,製成成藥後,價值就要翻上百倍。這一片大山都是林場的,可老百姓百分之大部分都是窮得叮噹響。在我的任期裡,不給他們帶來點好處,問心有愧呀!”小柳說:“你還是那樣血氣方剛,我可是一點稜角也沒有了。”馬泰說:“不磨圓稜角,你能在機關裡站住腳?”小柳說:“再說錢吧,我多給你五萬怎麼樣。”馬泰說:“不怎麼樣,就十萬吧。這年頭,十萬可能幹出二十萬的事來,真有二十萬,則可能當十萬用了。”小柳點點頭說:“你若是來當財政局長就好了。”馬泰說:“這也難說,如今連和尚也朝你們要錢,這個家很難操持了。”小柳說:“你怎麼曉得了?”馬泰說:“剛才在路上遇著廟裡的慧明和尚,他自己說的。昨天去了,今天又去,卻不曉得你們星期天放假。”小柳說:“這些和尚也真有意思。”馬泰說:“是有意思。去年年底抓計劃生育,我讓人在廟牆上寫了一條標語:山區人民要致富,少生孩子多栽樹。和尚們不讓寫,要寫只能寫少生孩子多拜佛。扯了半天皮,還是顯光師父發下話,說栽樹與拜佛是殊途同歸,要和尚們別再鬧。我從那時想到現在,也沒悟出如何殊途同歸。”小柳說:“我也想不出來,我們沒有慧根。”
這時,有人進來在馬泰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小柳聽馬泰說:“讓他再等一會兒。”馬泰回頭接著說:“我覺得顯光師父很像一個人。”小柳問:“誰?”馬泰用手指蘸了點湯,在桌上先寫一個又字,再加上一個右耳旁。小柳見了大笑。愛紅、海鷗伸伸脖子,看清後也笑了。
五
吃罷飯,馬泰告訴小柳,廟裡的慧明和尚在隔壁屋裡等他。
小柳過去,見果然是昨天上財政局要錢的那個和尚。慧明見小柳他們進來,彎腰作了一個揖,再叫:“柳股長,實在對不起,不知你要來小廟,沒有安排好,請你多包涵。”小柳說:“我只是來看看,沒什麼。只苦了她兩個,一片誠心來拜佛,卻差點鬱成心病。”愛紅和海鷗一齊憤憤地說:“特別是那個老尼姑,太不像話了!”慧明忙賠不是:“幾位若不計較,我這就親自給你們打一堂佛。”小柳望望門口的太陽,說:“只怕天色太晚了。”慧明說:“晚了不要緊,就在寺裡吃桌齋席再回去。”馬泰一旁插嘴:“靈山寺的齋席可是大名鼎鼎的,平常的人想吃都吃不上呢!”慧明說:“馬場長再幫我留留客,齋席就請你作陪。”馬泰說:“柳股長,不看僧面看佛面,吃了齋席再走。天黑不怕,我叫林場的汽車送你們回去。”小柳看看愛紅,發現愛紅正在看他,眼裡的意思彷彿是讓他答應留下。小柳於是點頭同意了。
慧明起身先去,說是準備一下,等會兒來請他們去打堂佛。慧明走了幾步,小柳將他喊住,遞給他一張紙:“這是剛才我從廟裡牆上摘下來的,還給你。”慧明說:“怪不得剛才劉師父不肯為你們辦齋席,說你們偷寺裡的東西,還告到顯光師父那裡去了。”小柳說:“那你是不是有難處?有難處我們現在就可以走。”慧明忙說:“哪裡哪裡!顯光師父洞察秋毫呢,他叫劉師父一切聽我的安排。”
慧明走後大約半個小時,兩個小尼姑來請他們過去。開始,小柳還以為是兩個小和尚,是愛紅悄悄告訴他的。仔細一看,那手那脖子和那胸脯,果然是隻有女的才有。馬泰說:“我也去。我離得這近,卻從未見過真佛!也去開開眼界。”
一進殿門,那鐘磬和木魚就一齊響了,四周香菸繚繞,兩排僧尼分立,將佛經念得嗡嗡作響,肅穆神聖極了。小柳、愛紅、海鷗和馬泰,無不是身不由己的樣子,一下子就匍到蒲團上去了。
接下來是抽籤。這次是在後殿的一間淨室裡,由慧明、慧隱兩個親自打卦問籤。他們四個卻是一個個分別進去。慧明說:“這問卦,實際上相當於洋教裡的懺悔,除了佛前弟子之外,是不能有別人在場的。”海鷗先進去,才幾分鐘就出來了,一臉的興高采烈,雙手按著愛紅的肩膀蹦了三下,同時叫了三次:“上上籤!上上籤!上上籤!”愛紅問:“你問的什麼?”海鷗說:“前途唄!”第二個是愛紅,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出來。出來時,很憂傷地說:“我也是上上籤!”海鷗說:“你是問婚姻——我曉得!”愛紅幾乎哭了出來:“他們說我倆會白頭偕老!”小柳見愛紅這個模樣,也不和馬泰謙讓,一頭鑽進淨室裡去了。
慧明說:“你先想好問什麼,再靜思一陣,然後再抽籤。”小柳說:“我什麼也不問,我不想抽籤。”慧明說:“那我給你看看面相和手相。”小柳說:“我也不想看相。”慧明一愣,隔一陣才說:“那你就靜坐一會兒,我給你念一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見小柳沒有作聲,慧明示意慧隱,兩人一齊朗誦起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柳猛地站起來,說聲多謝了,就自己開門往外走。海鷗急切地問:“麼樣,你問的麼樣?”小柳眼睛一轉說:“我問什麼時候能實現精神文明!”他這話讓愛紅在嘴角上笑了一下。
只剩下馬泰一個人了。馬泰拿不定主意進去問什麼籤。小柳出個主意,讓他就問林場的前途如何。馬泰露一絲苦笑:“也罷,場興我榮,場衰我恥,林場的前途也就是我的前途。”言畢就推門進去了。
工夫不大,慧隱出來,請大家都進去休息。馬泰見大家進來就笑著說:“慧明和慧隱都算定林場三日之內,必進一筆意外之財。”小柳也笑:“如今的和尚也精了,見你中午請我們吃飯,就曉得我會給你們弄一筆錢來。”馬泰說;“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慧隱說,這筆錢不算財,不用還的錢才叫財。我這窮單位,誰會給了錢不讓還呢?”
說時,慧隱捧來一疊佛門書籍,慧明讓大家一人挑一本,拿去做個紀念。小柳挑了一本《暮時課誦》,愛紅挑了一本《朝時課誦》。小柳將《暮時課誦》翻個個兒,想看看封底,發現封底印著《朝時課誦》幾個字,原來他倆選的是同一本書。海鷗和馬泰也各選了一本。
說了一會兒話,小柳提出要見見顯光師父,慧明面上露出難色,用眼睛直睃慧隱。慧隱裝作沒注意,只顧埋頭整理那些書。慧明只好向小柳解釋:“顯光師父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外人一概不見,就連我和慧隱也不能輕易去打擾師父。”馬泰也說:“我在林場幹了七八年,見到顯光師父也就七八次!”小柳說:“那年準備給和尚尼姑定行政級別時,顯光師父定的是什麼級別?”慧明說:“怪我無能,只給師父爭了個副縣級!”愛紅、海鷗聽了,一旁直吐舌頭。慧明繼續說:“幸虧這事沒搞成,不然真是愧對師父。”小柳想起一個問題:“怎麼不讓顯光師父當縣政協副**呢?”慧明說:“師父今年快九十歲了,早超了齡。我們倒沒超齡,可道行不深,沒有威信。”小柳說:“依我看,廟裡的事,實際是你當家。”慧明慌忙說:“我可沒這大本事,都是在聽師父吩咐。”慧明神色緊張地看著慧隱。
慧隱不動聲色,拿起多餘的書往外走,轉眼間,他也神色緊張地跑回來:“師兄,不好,有鬧事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