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校醫院就在離宿舍樓不遠的地方,在一片刺槐和梧桐的掩映下,是一小片紅瓦白磚的小房子。瓦房前是一小塊廣場,廣場上留下了許多方形的孔,孔裡栽上了大小不一的觀賞松。觀賞松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多年下來一點都沒有長大,據說十幾二十年來一直都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白天還好,在千千萬萬的陰影下,這瓦房只會顯出一絲絲隱秘的氣息,多少給人一種安靜和神秘的感覺。可是到了晚上,這隱秘和安靜在夜色下以指數型放大。遮天的梧桐,張牙舞爪的刺槐,瘦骨嶙峋的觀賞松,還有尖頂門洞上那一盞昏黃的燈……
如果您以為這就是全部,那這“小西天”的名號豈不成了浪得虛名?它真正的破壞力在於無論大病小病,只要來了這裡,一律都會變成大病。從進門到出門,彷彿走過了一次輪迴,除了孟婆湯沒喝成,你幾乎可以斷定自己已經死過一次。
真搞不懂,那麼多的老頭老太太為啥會風雨無阻的每天跑過來跳廣場舞,也不嫌風水不好。
一隻腳踏進瘦瘦的門洞,陳風脖梗子裡瞬間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窄窄的走廊兩側整齊地排列著一人來高的門洞,在從裡向外逐漸暗淡的光線下不知通向何處。曾經雪白的牆面已然變得昏黃,白牆最底下是已經褪色的草綠色牆圍,斑斑點點的脫落了一半。灰綠色的水磨石地面看上去潮乎乎的,踩上去總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把腿拔起來,像是鋪滿了黏糊糊的血汙。陰冷的空氣帶著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扭扭捏捏、飄飄悠悠的朝著鼻子探過來,不像是讓人呼吸,更像是要抽走這倆小子的三魂七魄。偶爾有一兩個人影從一個門洞飄向另一個門洞,就像是一股煙,來了,又散了。
門洞裡埋在檔案後面的是一個又瘦又矮的女人,看起來可能不超過五十歲,從頭到腳卻像是佈滿了幾萬年的印記。洪亮在陳風身後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像進門前那般彪悍,老老實實的在觀察床的旮旯裡坐下。半個屁股懸空,隨時準備著一個箭步竄出這幽冥殿一樣莊嚴的所在。
“有什麼事呀?”
是有意的,或許也可能是無意的,乾屍一樣的女人在大的過分的白色工作服裡探出腦袋看了陳風一眼。那眼神很慈祥,聲音很悠揚,彷彿是一個在地下生活了幾十輩子的老奶奶抓著小男孩的手說:好孩子,跟奶奶走……
陳風的意識隨著這一聲呼喚從身體裡抽離出來,幸虧左手及時醒了過來在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這才保住了小命。可是水桶一樣粗的兩條腿卻不聽使喚的哆嗦,而且還隱隱感覺想要撒尿。
“阿姨,我最近老是頭疼……”
“感冒啦!昨天淋雨了吧?那雨真大,還颳風……”
“不是淋雨,有一個多月了……”
“昨天晚上沒蓋被子吧?你們這些孩子呀,這麼大了還踹被子……”
“不是感冒,我腦袋疼!”
他叫喚了出來,半個屁股懸空的洪亮猛地一激靈,瞪大了雙眼看著滿臉紫紅的陳風。但是下一秒鐘他就不再吃驚了,眼睛裡說得明白:都是神仙,誰怕誰呀!
猛獸一樣的怒吼驚呆了洪亮,卻並沒有驚動這屋子裡的空氣。乾屍奶奶端在手裡的茶杯沒有絲毫震顫,兩隻幾乎要擠出眼眶的大眼珠子慈祥的盯著已經泡的沒了顏色的大半杯茶葉。呷了一口,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前黑乎乎的小子,像是在看一條準備跳出水面的金魚。
“不是感冒呀?誒呦,不是感冒我們可看不了呀!”
聲音依舊悠揚,悠揚的透著一股看淡生死的疏闊與曠達。那是一種對於時間與生命的思考,宛如一位站在懸崖之上俯瞰浩渺煙波的詩人,洞悉了人世中的離別困苦,歷盡了天地間的苦辣酸甜。
相比之下,她面前的小胖子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或許你看透了生死,明晰了哀愁,即便下一秒鐘就見閻王也不會露出絲毫怯意。可陳風卻還沒活夠,至少他覺得自己再搶救一下還是能多活些年頭的。
“我不用你給我治好,你只要給我開個轉院,我自己去海淀醫院檢查。”
強壓著怒火,陳風歪著腦袋咬著牙說出自己的要求。洪亮坐在後面努力憋著不敢笑出來,滿心的期待下一秒鐘陳風就會跳起來暴打那老太太一頓。真想不明白,學校為啥會招這麼個世外高人給學生看病,這麼多年下來一個都沒治好過。好像就連她最拿手的感冒,也不過是開兩袋板藍根。 所謂的治好,基本全是男生,傻小子睡涼炕,全靠火力壯。至於女孩,貌似也都是開個轉院然後跑去外面。
世外高人答應的倒是痛快,黑色的碳素筆隨著細長的手指在轉院單上優雅舒緩的盤旋,一瞬間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散發出神聖的光芒,就連這怪林環繞的醫院都突然間變得溫暖。
就像接到了特赦不死的聖旨,兩個人迫不及待地跳出了醫院的大門。他們或許還會回來吧,拿著海淀醫院的檢查結果來給她看一眼。心裡明白,就算讓她看了也起不到蛋的作用,但他們還是覺得應該回來,權當是對聖旨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