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宗周扯動麵皮,大約是想笑,但是終究卻沒有笑出來,說道:“有勞大人關懷。犬子現今在大人的帳下,料來大人對犬子的脾氣性格應是十分了解。犬子年輕氣盛,且對主公忠心耿耿,當此強敵來臨之際,他又怎肯棄城而走?並且,他就算想走,我也不會同意的。就連大人都還沒走,他既身為大人部將,統領千人之眾,又怎能首先奔逃?
“不瞞大人說,我和犬子見是見過了,談也談過了,但我們談論的卻並非回去益都,而是說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羅國器幾乎不能相信這話是姬宗周說出來的,但看姬宗周的表情,又不像是假,油然生敬,敬佩地說道:“賢父子乃心王室,雖處危險之中而面不改色、彼此激勵,真是忠臣孝子的典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八個字,更是說的慷慨有力。國器雖自甘不如,但也願與大人以此共勉。”
姬宗周暗中長嘆,有苦自己知,他想道:“反正姬衝是不打算先回,而有主公的嚴令在,我也走不成。就算會死,也至少死個好名聲吧!唯有希望姬衝能夠說對,若我父子同時命喪此城,主公會能更善待我家。”
頗有“破罐子破摔”的索性。
不過,他想雖如此想,聽了羅國器的稱讚,心中卻不由一動。他從沒聽過別人的真心稱讚,隱約裡,似有一點異樣的感覺。這感覺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還還沒等他細細品味,陡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諸人停下前行,迎風颯颯的紅旗下,羅國器抽身觀望。
見疾奔而來的是有兩騎,穿著百姓的服色,打扮得如蒙古人。隨從侍衛皆取出弓矢,箭在弦、刀在腰,喝叫戒備。待其奔至近處,有眼尖的看到在那兩個來人的馬頭上,分別掛了一面小旗,底色是紅,上繪飛鷹。
“是城中軍裡派出去的斥候。”
……
馬蹄得得,如催似促。
金陵城中,吳國公府,側室之內,風聲暗入,有人在用手指輕彈案几,一聲聲、一點點,也好像在扣動諸人的心絃。
陳遇問道:“賢兄弟本為同產,為何志業迥異?”
方從哲不答反問,說道:“聽說陳中復是先生的弟弟,工楷書,繪事精雅。當中復先生年幼時,有一次在您讀書時,曾經在您的身邊戲弄筆墨,學著您的樣子繪畫。您斥責他說:‘吾豈他無一長?汝乃習其下者乎?’
“丹青之道,雖難比聖人學問,但若用之得當,足可陶冶情操。先生與令弟亦然同產,令弟既悠遊書畫間、厲操東山,而先生卻欲建式遏之功,從哲也愚鈍,請問先生:又是因何令先生兄弟的志業也是如此的不同?”
陳遇愕然,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勉勉強強地回答道:“我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讀書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所以我受不了那種憂愁,但家弟卻改變不了那種樂趣。
“厲操東山”,指隱居;“式遏之功”,指建功立業。
方從哲和陳遇的這一問一答是有出處的,乃是出自《世說新語》。剛才楊憲引用古典來抨擊方從哲,轉眼間,就變成了方從哲引用古人語句來回擊陳遇,巧妙化解陷阱。
等陳遇回答之後,方從哲徐徐說道:“從哲與家兄,亦是如此。”各有各的志向,誰也不能改變。陳遇默然,與室內諸人交換個眼色,說道:“請先生稍坐,容遇且退。”倒著身形,慢慢退出室外,自前去求見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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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戴安道既厲操東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謝太傅曰:“卿兄弟志業、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