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對諸臣的憤怒也是隻當不見,再有帶著輕蔑似的的眼光,掃視了一圈堂上,心中想道:“腐儒一群!”給鄧舍行了一禮,姿態自若,侃侃言道,“‘名分’與‘大義’者,正如臣所言,固然是人人可用的一件東西。但是,主公若心存壯志、腹有雄圖,則此兩物,卻也不可輕易丟棄。若輕言之、輕為之,主動將之放棄的話,則便可謂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以,臣言道,既劉十九欲用‘名分’來為武器,則我海東便也大可先下手為強,首先搶佔住了‘大義’,讓他啞口無言!
“至若如何搶佔‘大義’?臣見堂上諸公,似多有對臣之所言不以為然者。臣大膽,先請主公屏退諸臣,然後,臣才可以一一與主公細講。”
終有一人,按捺不住,跳出來,氣惱的滿面通紅,幾乎怒髮衝冠,激動的渾身發抖,兩手揪著衣襟,險些把衣襟拽爛。憤怒到什麼程度?連給鄧舍行禮都顧不上了,三兩步竄至洪繼勳身前,抬起手臂,戟指痛斥,說道:“大人位居宰執之位,不思以正言來引導主公,反用一派歪理邪說,大言炎炎,來誘使主公犯錯。洪大人,你也是讀聖賢書出來的,試問你,公理道義何在?滿口邪說、只為功利,則大義何存?你的正氣何在?洪大人,你且收口,不再說了便罷!設若是你仍執迷不悟,對主公行如此罔顧正氣之說辭,哇呀呀,……,那你且便小心,俺可要噴你了!”
說話者誰人?方補真。
鄧舍把他從海東調了來,指派其巡撫益都各地。他這是才來益都未久,還沒開始正式地下去諸府縣巡撫。所以,此次的議事,也有前來參加。但見他大怒之下,聲高震耳,奮臂揮指,禮儀全無。說起話來,唾沫四濺。洪繼勳蹙眉,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取出潔白的手帕,微微擦了擦臉。對方補真怒火上來時的脾氣,他也是早有領教的。
當下,他也不與方補真多說,只對鄧舍言道:“方大人官居行臺御史中丞,二品大員。究其職責,應該本有糾百官之風紀這一條。但他卻空居此職,動輒就對人惡語威脅,言必‘噴人’;又如今君前失禮,咆哮大臣,成何體統!本該他糾風管人,卻連他自己都管不住。
“臣請主公下旨,革其官職,嚴懲其過!以為後來者戒。”
方補真怒火衝頭,開口又要大罵。堂下群臣,無不失色。鄧舍微微一笑,說道:“拾闕忠心為主,所說之話也是不錯。來人,請方大人下堂,取我後院的好銀耳,配些生薏米,熬一碗湯,賞給方大人。請他喝了,敗敗火氣。待過片刻,若是他覺得火氣下了,你們可再請他前來上堂。”
又環顧諸臣,笑道:“二月天氣乾燥,諸位,自覺火氣大的,也都請下去吧。我後院銀耳,乃是地方上才獻來的。也一如方大人,每人賞給一碗。若是喝了之後,自覺火氣已無的,請再來就是。”
群臣啼笑皆非。侍衛們上來,連拖帶拽,請了方補真下堂。其餘諸臣,也還真有幾個,雖不敢斥責洪繼勳,但是確實也不願聽洪繼勳的言論,紛紛出列,向鄧舍行了一行跪拜之禮,也轉身隨之出去。
對這些出去的臣子,鄧舍也不知惱怒,微笑著看他們走出,再又環顧留下來的諸臣一眼,笑與洪繼勳說道:“先生可以講了。”
“若欲先下手為強,先搶佔住‘大義’之名。臣有兩策。首先,與劉十九虛與委蛇。表面上答應他,並積極地開始整軍備戰,做出即打算遵從聖旨,發軍南下的架勢。而同時,遣派使者,前去棣州。與田豐送去密信一封。”
“虛與委蛇,我明白。但是與田豐送去密信一封?”
“密信上可寫,今朝廷有旨,命我海東南下。而我益都之軍,除去防守之所必需外,並不足以夠我南下。棣州缺糧,問田豐想不要糧食?他若是想要,即要求他收信之即日,便從部屬之中,立即選出五千之精銳,做好隨我軍一同南下的準備。則如此,我海東可以借與他糧。”
“田豐若肯出軍,則我便可借給他糧食?”
吳鶴年心中一動,說道:“洪先生之意,莫非是想要驅狼吞虎?用田豐之軍為南下之主力,以此來減輕我海東的壓力麼?但是,即便是田豐肯從,遣軍隨我南下。南下的名義,卻還是得用我海東之名,則與士誠結怨,依然不可避免。是了,先生之計,必不為此。那麼,先生到底何意?”
洪繼勳卻不肯先回答他,自顧自,接著往下說道:“……,這一個送去給棣州的密信,主公不妨可以多寫兩封,並前後擇使,多遣派幾人給田豐送去,以示急切。而在給田豐送去此密信的半路上,也不妨可以故意丟失其中一封。在通往棣州的道路上,頗有盜賊。信入盜賊之手,盜賊會怎麼做?臣非盜賊,難以預測。但是,如果盜賊肯將之公佈與益都?則是借盜賊之手,遍示山東、海東、天下,以明主公確有出軍南下之意。”
洪繼勳言辭委婉,諸人聽得明白。甚麼“借盜賊之手”?甚麼又是“盜賊會怎麼做?臣非盜賊,難以預測。”洪繼勳的意思,明明就是請鄧舍選派軍卒,裝作盜賊,搶了其中一封密信,然後公佈天下。
聽到此處,鄧舍也是不由心中一動,對洪繼勳的計策略微有了三分的瞭然,心中想道:“明面上答應劉十九,是為穩住安豐;暗中故意丟失密信,又是為製造輿論。這兩條,確可稱之為搶佔‘大義’。”
但只來“虛”的也不行。若說此兩條是個前奏,那麼,前奏過後,總還是需要得來“實”的。換而言之,出軍南下,早晚還是得要“落到實處”。又該如何對策?鄧舍心知,這中間必有一個轉折,也不插話,穩坐主位,沉心靜氣,不急不躁地等著洪繼勳繼續往下說。
果然,轉折來了。
洪繼勳說道:“經此兩步,則不管從明,還是從暗,則安豐朝廷、包括山東諸將、乃至我海東舊軍,都必然會是已經相信了主公確有南下之意。請問主公,正當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時。我海東諸軍計程車氣都已經上去了,經過動員,都也已經做好了打仗的準備。突然之間,便在此時,若是‘函山之戰’再度重演?甚而言之,較之上次,又再設若此次我軍與察罕在函山的衝突更為加大、更為激烈。則我軍該如何是好?”
吳鶴年一拍大腿,喝彩,說道:“先生妙計!好一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明修棧道,表面上整軍南下;暗渡陳倉,其實意在濟南。趙過聽了半天都沒有發言,這時也忍不住讚歎,說道:“先、先生高明,果、果然好計。既、既應承住了安豐,又、又糊弄住了察罕。”
“正是如此。函山衝突,導致我軍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即為臣策之‘其次’。外患不除,則便是為自顧不及。自顧不及,則便是為又如何能夠幫助安豐?到時候,我軍備戰已足,而且田豐的五千精銳也已經有了,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函山衝突’,即我海東之東風是也。
“適時,主公以此為由,用為藉口,一聲令下,會集兩地之軍,改南下為向西。我軍自東,而田豐從北,用數萬精卒,挾雷霆萬鈞之勢,兩路夾擊,驟然而起,收濟南、光復我境,則何止易如反掌,簡直唾手可得!
“至於打下濟南之後,安豐朝廷還會不會依然堅持我軍南下?以臣之見,十有八九,朝廷還是會舊事重提,依然堅持的。只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軍已經光復濟南,山東的形勢必然也會因此而一變。形勢既然已經生變,則我海東到時自然也大可以因時制宜,再來尋找別策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