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中雖不算豪紳,親族中,也幾無稱得上大戶標準的。但是,他卻曾在尼山書院讀過書,能去書院求學的,沒幾個寒士,他所交往相識的老師、同窗,以及前輩,大部分都是地主子弟。遷徙豪強事,一旦成為定議。那麼,他的這些師長、同學們,少說也得有一半以上都符合遷徙的條件。十年修得同船渡。面對師長、面對昔日的同窗,他又怎會不惻然。
人情,人情,人誰能無情呢?
他心事重重地回入府上。府中伺候的下人,有些是他從海東帶來的,有些是鄧舍賞給他的。羅國器謹慎,當著下人的面,不好露出煩惱。草草地吃過飯。即屏退侍女,獨自一人,待在了書房之中。反覆籌思。
聽窗外雨聲滴滴,早春乍暖還寒時節,寒冷的雨氣浸入房內,不覺暮色漸轉入夜。他點起了紅燭。遠處看去,在夜下的雨幕之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芒,稍微似能給人了一點暖意。映著窗紙,但見一人影立。
夜色又漸漸深重。
夜深忽有訪客,卻是方從哲來到。
羅國器不免奇怪,暫放下煩悶,親自出迎,接入室內,相對坐下,說道:“從浙西回來,先走海路,又走陸路,路上十分辛苦。明日一早,又得赴會朝堂。中涵為何不在家好生休息?夤夜冒雨來訪,不知是為何故?”
方從哲倒是精神不錯,半點看不出勞累,笑道:“不敢隱瞞羅公。我才從姬公的府上出來。姬公與羅公的府邸相接,是以順路過來,拜訪一下。”
羅國器知道,若無姬宗周的推薦,便無方從哲的得受重用。他這一回來,就先去姬宗周府上,卻也是理所當然。羅國器“噢”了一聲,說道:“下午議事,姬公也在場。想來,中涵在姬府等了不短時間吧?”
“倒也不算長。中涵是快入夜時分才去的。本來,只是想送些浙西的特產與姬公。卻不料想,聽姬公說起,便在今天下午的議事會上,主公提出了兩件事。一個是慶大人的提議,專為麗卒立衙。一個是洪公的提議,遷徙豪民。姬公不以從哲淺陋,特地詢問我的意見。所以,耽誤至今。”
羅國器愣了愣,心中想道:“正好瞌睡,送來個枕頭。”
他可不就是正為這兩件事而在發愁的麼?不過,他雖然賞識方從哲,到底相識日淺,交淺言深非君子所為,卻也不肯就把心中的煩憂說與他聽,因只是徐徐地問道:“中涵遠見卓識,料來對此定有卓見了?”
“卓見不敢。只不過有些看法罷了。”
“願聞其詳。”
方從哲微微愕然,他並非好顯擺的人,若非羅國器問及,他是絕不會主動說剛去見過姬宗周、就連姬宗周也詢問他的意見云云。近似炫耀。但是,既然羅國器看起來也像是對此很感興趣的樣子,他也沒甚麼好隱藏的,直言答道:“立麗卒為衙軍,是為得利一時,必將不利以後,不可取。遷徙豪民,是或為動盪一時,但卻必將有利將來,誠為良策,可取。”
剛好與羅國器的看法相反。羅國器是真的來了興趣,問道:“何為得利一時?又何為必將有利將來?你且詳細說來,與我聽之。”
方從哲稍微地明白了過來,他看了看羅國器,想道:“卻原來羅公也是正在為此兩事憂煩。難怪半夜不睡,獨處書房。”他與羅國器相伴去浙西,羅國器口才雖不如他,但穩重實勝之。他對羅國器,也是較為尊敬的。所以,也並沒有因此便自命不凡,——才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就有兩個宰執大臣因此兩事而親自詢問他的意見,反而是更加的謙虛,說道:“從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本不該冒冒然地便隨便議論政事。但是,既得羅公垂詢,尊長有問,不可不答。我也就膽大妄言一回了。”
“請說。”
“我聽姬公言道,慶大人在條陳中,歷舉組建麗卒衙軍的好處。確實,這些好處的確是有。但是,我也聽說,洪公對此是堅決反對的。洪公的憂慮也非常正確。大批地組建麗軍,雖可暫得一時之利,然高麗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又況且高麗舊主王祺還在。時日一久,麗人在軍中的勢力若成,假設,王祺一道密書出來,這些高麗軍將會否依從?實難預料。
“王氏立國高麗有數百年之久,深得有高麗民心。主公為何至今尚不肯把他殺了?只是軟禁。其所慮者,便在此也。深怕因殺一王祺,而致使高麗生變。軟禁一王祺,一則可示麗民以我海東之寬仁,二來亦如握重器,只要王祺還在,就好比高麗舊臣的首領,可做號召之用。但是,王祺雖可軟禁,前高麗的公侯顯宦、王族重臣,又豈能盡數軟禁之?
“多數的舊麗重臣,雖也因王祺已降了我海東的緣故,也就此投降。又但是,在他們其中,難道就是人人皆為誠意投降的麼?又豈會沒有幾個不甘不願的?彼輩之屬,在我強兵威壓之下,或怨不敢言。
“然而,若我組建麗人為衙,一旦麗軍得勢,又即便沒有王祺的密書出來,這些存有怨望的人中,又會不會出現有因此而產生些異樣心思的?亦實難預料!設若,其中果然有一二奸逆之巨賊,驟出以令,偽為王祺旨意,號召麗民,興反作亂,則麗軍中計程車卒將校又會怎樣?是否肯從?
“從哲雖也沒什麼才學,但今日我安豐的主公,為何自稱前宋的後裔?而前宋我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事情,就不怕重演麼?是若組建麗人以衙,便好比我海東自受人以柄,把國家的利器交給了奸賊。儘管可以暫時得利,長久下去,必定反受其亂。是不利以後。”
“這些道理,主公不是不知道。其實即便如我,也是很清楚的。但慶大人在條呈中說,就眼下的形勢來看,不用麗人,只用遼東、益都兩地的漢人征戰的話,則隨著戰事的發展,必然會出現漢人日少,而麗人日多的局面。亦有弊端。我認為,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也是不錯。朝鮮、南韓兩省,有麗人千萬;而我遼東、益都兩省,漢人滿打滿算,也才只不過百數十萬。婦孺以外,壯年者,至多幾十萬而已。征戰者,皆漢人;傷亡者,皆漢人。時日若久,也確實會不利海東的穩定。
“就算麗人不鬧事,咱們漢人怕也吃不消。中涵既對大舉徵召麗人從軍事不以為然,那麼,對慶大人的此憂,你又有沒有良策,可為解決呢?”
方從哲默然。這個問題,剛才他在姬府上時,姬宗周也一樣問過他。說實話,對此,他也沒甚麼太好的辦法。這本就是個矛盾。要想解決矛盾,就得去尋找根結。根結在何處?根結在鄧舍佔據了高麗。若鄧舍沒有佔據高麗,只佔有了遼東、益都,自然便大可不必為境內的民族構成問題而感到憂心。可是,難道就能因為這個棘手的麻煩,便乾脆將高麗舍棄麼?也顯然是絕不可能的。故此,要說解決的辦法,實在不好尋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