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從哲迎對海風,遠望浩瀚,清瘦的臉上神采飛揚,袖手而立,衣衫颯颯,慨然答道:“時當亂世,未及太平。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或解兩國之難,或使兩國親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是從哲志也。”
這句話,化自子貢之語。羅國器見其風華正茂,氣度慷慨,不覺目眩神迷,由衷稱讚說道:“辯士哉!此前賢之志。”
戰國以降,歷代的儒家其實對縱橫家是看不慣的,以為蘇秦之流只不過逞口舌之利,奔走諸侯間,朝秦暮楚,言必稱利,沒有道義可講。但是,方從哲借用子貢的話來明志,本質一樣,意思便不同了。“此前賢之志。”
此番海東使團長途跋涉,來至東吳,目的是為了借糧。但是,究竟能否說動張士誠,不止遠在益都的鄧舍沒有把握,身臨其境的羅國器也是一樣對此沒有太大的把握。東吳富庶,糧食肯定是有的。
但是,卻有兩個最大的麻煩。或者可以說,是三個。
其一,張士誠府中有很多的官員,本來都是蒙元之官。只因他的投降,才又轉投在他的手下。比如行省左丞周伯琦,招降張士誠的就是這一位,本為蒙元江浙行省參知政事。又比如行省參知政事嚴蒙古不華,本為蒙元宜興分帥。再又如行省憲使完顏,本為蒙元常州路總管。等等。
這些人皆是位高權重,且大多對蒙元忠心耿耿。就又便如完顏與嚴蒙古不花,現在是名義上張士誠的臣下不假,可是在張士誠投降前,他兩人卻也曾與常州路同知,另一個叫做李秉方的,合力一處,在陽山抗拒了張士誠長有十六個月之久。對蒙元的忠誠不言而喻。
海東前來借糧,乃是為大事。料來定也瞞不過他們,必然阻力重重。
其二,就算能把他們說服,或者能把他們繞過去,直接去對張士誠講說辭。但是,就有把握能把張士誠說動麼?
雖說張士誠既降蒙元,與海東即便為敵國。但是他的投降,一來,不見得有誠心,二來,且他與海東也沒甚麼仇怨。要說起來,或許他也不會太過分地為難羅國器與方從哲。若真把他說動了,沒準兒他也還會看在與高麗通商的份兒上,給點糧食與海東。然而,問題麻煩就麻煩在,他卻與朱元璋有仇。而海東與朱元璋,卻又同為宋臣。
儘管到目前為止,鄧舍與朱元璋的來往還並不多。可是,張士誠會肯理會這些麼?落在他的眼中看來呢?鄧舍與朱元璋來往再少,也是同殿稱臣,同氣連枝。鄧舍與東吳的交往再多,也是彼此互為敵國。
現今,張士誠的勢力已然發展到了徐州一地,距離山東已經不遠。如果借了糧食給海東,使得海東因此而穩定了在益都的地盤。會不會反而造成鄧舍聯手朱元璋,一個在西邊,一個從北邊,兩路聯手,夾攻東吳的後果?若是果真如此,豈不成了養虎為患,他張士誠自食惡果?
不得不深思之,謹慎之。這便又加深了羅國器與方從哲出使的難度。
其三,還是徐州。
小明王現在安豐,離徐州也不是很遠。劉福通雖虎落平陽,其勢未倒。若是借了糧食給海東,即使海東因要對付察罕,而顧不上與朱元璋聯手夾取東吳,但是會不會因小明王的旨意,遣派一路偏師,配合安豐,奪取徐州呢?徐州是重鎮。得了徐州,就等同打通了淮泗的通道。益都與安豐便就能連成一氣。再遠至金陵。三點一線。以點成面。南北呼應、東西應和。上則可迎取晉冀,下則可席捲江浙。亦不可不防。
總而言之:不論從公,張士誠降了蒙元,與海東為敵國;抑或從私,相助海東,很有可能招致東吳自討苦吃。他都沒有理由借糧給益都。要想將之說動,順利完成任務,難度太大。楊行健出使台州,難度有沒有?有。但是,要比之羅國器與方從哲出使東吳的難度,卻還是遠遠不及。
羅國器與方從哲議論,憂心忡忡,說道:“今俺與君使東吳,成,則益都穩。不成,則益都堪憂。出言陳辭,國之安危。當我益都此時,誠然安危之秋。重任在肩,誠惶誠恐。請問中涵,對你我此行,有幾分把握?”
方從哲卻不肯回答他,只說道:“大人問有幾分把握,此言謬矣。”
“何出此言?”
“出使四方,不辱君命。雖力不能及,也要全力而為。這就是我輩臣下該做的事。此行雖困難重重,迎難而上就是,又何必問有幾分把握呢?”
羅國器默然,道:“話雖如此。”堅持問方從哲,說道,“自益都出時,主公對君多有讚譽,叮囑俺若遇難事,不妨多詢問你的意見。今你我出使,俺日思夜想,夜不能寐,苦無良策。正是因為深恐有辱君命,所以才想請問你,對此行有幾分的把握?可是否已有良策?”
方從哲仍然不肯回答,只是又說道:“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僅得乎下。是否有無良策,並不要緊。最重要的該怎麼施行。請大人勿憂。等到入了蘇州,見到士誠,大人只管提攜綱領,餘事交我去辦即可。”
“你我促膝對談,艙中無有六耳。中涵、中涵!何必如此嘴嚴?有何良策,請盡講來。也好一安俺的憂慮。”
方從哲初得鄧舍拔擢,就獲此重任,他的壓力也很大。但是卻不像羅國器,長吁短嘆。羅國器一再追問,他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說道:“吳地文化璀璨,士子風流。能人眾多,賢士輩出。士誠又素有好士之名,向來就得有寬厚之譽。在他的府中,肯定是不會缺乏有才幹的人。